零四年夏天我们在产房对啼，零六年秋天橱柜便少了只马克杯——妈妈带走的是印灰姑娘的那只。父母各自远走高飞，两只雏鸟一起热热闹闹地挤在爷爷奶奶筑起的巢里。如果四岁的我能够提前预知这是此生我最后能够和你日日常相伴的时光，我一定不会在幼儿园同学笑话我们是“没妈妈的小孩”时抱着你从早晨哭到闭园。

你讨厌青椒和蒜薹，却在我俩跟着奶奶从教堂回来那晚把蒜薹嚼出脆响，你告诉我你对耶稣发誓，你以后再也不挑食了，还给耶稣送了糖果，换妈妈回来看我。你说耶稣喜欢听话的小孩儿。

神听见了你的祷告，妈妈真的回来了，她牵着我再次出发的那个早晨，你像把糖放进圣餐盘里一样把糖一颗一颗塞进妈妈给我装衣服的塑料袋里，我们开始了漫长的分别。

妈妈再婚生子，你和弟弟第一次见面是我们十三岁的夏天，那时弟弟已经六岁。那几天说是过暑假，但我觉得你更像是找了份做家政的暑假工，每天不是在帮忙洒扫就是收拾弟弟的玩具，我当时不懂你的谨小慎微，只记得妈妈夸你把新洗的袜子都叠得像豆腐块。

弟弟和我们不一样，被爱包围的小孩表达不满都直接又霸道，他指着你的鼻子让你滚，把可乐泼在你的床上，你蹲在洗手间搓床单的时候我正在给弟弟检查拼音作业。台灯闪啊闪，我叫你来，你很快就弄好了，身上还有湿漉漉的洗衣粉味。

那天晚上头一回换我给你擦眼泪，我只感觉指腹烫得慌，烫到我现在打下这串文字时仍然觉得痛。你回房间后我看到你在叠衣服，我以为你第二天就会走，但是你没有，我知道，你是不想妈妈为难。

除去衣服和课本，你的遗物只装了一个纸箱：十七本天文杂志，一盆蔫头耷脑的绿萝和一台二手相机。杂志现在全摆在我的书架上，我总说要看，却至今一本都没看完。绿萝在你走的那个冬天也跟着你去了，在照顾植物这方面我真的没你有天分，剩下的花盆妈妈用来栽了铜钱草，至今还很茁壮。你的相机我也看了，取景框里全是花——砖缝里的蒲公英，墙头的蔷薇，枯萎的吊兰垂在爷爷的藤椅旁。第七十九张是爷爷的CT片子，对着阳光拍的，肿瘤的影子也像朵花。

姑姑说你最后什么也没说，只听到急促的呼吸声，然后手机那头就再也没了动静。她流着眼泪反复念叨早知道你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就不该对你实话实说告诉你爷爷去世的消息。可就算她不说，你也猜得到，对吗？你书桌上放着的台历少了11月那一页，你把它叠成纸船夹在物理书讲天体的相关章节里，我把船拆开才看到11月21日那天被你画了个圈，下面写着“爷爷咳血第47天”。

关于你的最后消息是化妆师说你右耳有一小道疤，总也沾不上粉，我那时冷得浑身都僵硬了，迈不出步子凑近仔细看，我猜想应该是五岁那年我帮你扶着梯子，你去够柜顶上的饼干时摔下来划破了耳朵。原来有些伤痕隔着十二年，依然会渗出血珠。

我总觉得事情不该是这样的，可事实就是我的哥哥永远停留在十七岁的冬天。爷爷是你最后的避风港，避风港不在了，没有双亲呵护的花便也凋零在飘摇风雨中。

你有那么多憧憬都没有实现，就匆匆追着爷爷的步伐走了，爸妈让你睡在爷爷身旁，爷爷在阶上，你在阶下，这样即使在地下，他也依旧能像小时候那样，弯下腰摸摸你的头。

陈桐秋，你幸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