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陈本发
出生:1933-01-01
逝世:2009-09-08
祖籍:湖北
宗教:无
职业:农民 |
今天是爷爷去世的第五天。 担忧、伤心、热闹、再伤心,然后重归安宁。我便再也见不到活着的爷爷了。 现在我坐在距爷爷的灵堂不过几步远的二伯的家中,来写这篇纪念的东西,可是爷爷终归是回不来了,纪念也是徒劳。 我们这里喊爷爷作“爹爹”,喊伯伯却为“爷”,与他地不同。爹爹七十七岁了,这几年来虽没什么大病,但小病缠身,常常是揣着药出门的。 我曾经见我们院里一位老人的过世,家人都笑呵呵的,没有一丝哀容。觉得这家的子女心太冷了,告诉爸爸。爸爸对我说:“老人正常去世,对受了很多苦的老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这样看来,其实死亡也是一件值得庆贺的事情,家里人高兴也算不上什么不孝。”我当时对这样的庄子哲学似懂非懂,不禁问自己,倘若我的爹爹婆婆死了,我会哭吗? 我不知道。也许哭不出来吧!像我这样泪点极高的女孩,看“再感人”的电影,也是不轻易落泪的。 妈妈打来电话,在一个与平时不一样的时间里,我接起电话来便明白了几分——爹爹可能出事了。与妈妈对话时,我还很镇定,觉得这是必然的事情,爷爷的身体毕竟是一天不若一天了!可是放下电话,我转身告诉室友:“我爷爷过世了,我马上要回家。”这句话一说完,我的鼻子一皱,眼泪就下来了。 收拾衣服时,泪虽止了,心仍是悠悠的,手也有些微微颤抖。“我现在立马要回去奔丧。”奔丧,天哪,这样的事情,我还未曾经历过! 请假,坐车,堵车,转车,堵车……我在那一刻,尤其讨厌武汉的堵车! 临发车之前,居然还有一个“聋哑人”拿了牌子和饰品来向我兜售。见我不理睬,一只胳膊就搭过来了。我突然从心底里生出一股厌恶来,因为前几天同学还跟我提到这些“聋哑人”——“都是装的,骗你买他的东西。”当时我并不完全相信。 但这个“聋哑人”真是快把我惹毛了,一只胳膊搭在我的椅背上,一只手提着东西往我身上搁。我看也不看他,横过一只手来推开他的胳膊。再伸过来,再推。这样反反复复了三四次,我终于没能心软下来。若是平常,我拗不过这些人的纠缠,可能会掏出钱来。可是今天,我不想理任何陌生人。他们知道我要去干嘛吗?我是回去奔丧的呀。 我当时的心情幼稚得可笑,我想,回去奔丧的人应该板着个脸,笑是一种罪过。 那天晚上很冷,我在小城里等了姐姐两个多小时,然后在晚风中就着一件短衬衣回老家了。车里的人都很平静,我、姐姐、大哥,还有大爹。 下得车来,小村子里一片漆黑,爹爹住的那间土屋尚有电灯的橙色微光。我有些踟蹰不前,我害怕见到爹爹躺在地上,头枕瓦片,无声无息的样子。我见过别人的爹爹死时的样子,都是这样搁置的。可那让我觉得很残忍。为什么死去的人,还要躺在地上? 推开门,屋子的正中央是一副牌局,四个村里的伯伯若无其事地围着桌子坐着,奶奶也坐在他们旁边,不过是在看牌。看到这幅情景,我想,“完了,我哭不出来了,大家都不当回事似的,怎么办?” 我喊了声“婆婆”,奶奶方回过头来,惊了一下,我已经走到爹爹面前了。爹爹并没有躺在地上,他躺在一个有玻璃罩的棺材里,这让我稍感欣慰了点,但是一眼瞥见爹爹瘦削的锁骨和突起的喉结,紧闭的嘴巴还有永不可能再睁开来的眼睛,一股热流猛地窜上来,从我的眼睛和鼻子里奔出来,我终究还是哭了,哭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连“爹爹”都没叫出口。奶奶一见我这样子,也难免伤悲,抱着我对爹爹说:“老头哇,你起来看看呀,你的孙姑娘回来看你啦,你怎么都不吭一声呢?”说时也陪着我哭起来了。 后头进来的姐姐也哭了,一边还哭问奶奶起因。有人帮我卸了背包,然后又有人拉我到临时的灵位前烧纸。我恍恍惚惚,只想见到妈妈,为什么妈妈不在这里? 我抽泣着,“逃离”那间土屋,大哥安慰我说:“别太伤心了,爹爹是寿终正寝,没有必要太过伤心……”我晓得,我怎么会不知道呢?可是看到爹爹那个样子,我还是忍不住要哭。那已经完全不似爹爹了,那副僵硬的脸,那还是爹爹么?原来人死了是会变相的。 去到二伯家里,我还在哭,和着堂屋里洗麻将的声音。妈妈问我:“爹爹死了,过不得(难受)是吧!”二妈说:“那当然,每次回来,都是爹爹做中午饭给她吃的呀!”这么一说,爹爹的好一下子全涌上我的心头,抽噎得更凶了。 之后的一日,布置灵堂。按照这附近的规矩,请来了道士和乐队。各家的亲戚也陆续赶来了。我很不解这乐队的存在有何意义,喇叭声盖过了所有的说话声。人们之间交谈,都要扯着嗓子在耳朵边上叫。偶尔乐声一息,顿觉两耳舒畅。 虽然人人都嫌恶这乐队的声音,却也难以改变葬礼的陋习,只有花钱买罪受了。 道士写子孙名单时,爸爸在一旁帮忙。后来来祭奠的人多了,爸爸需得一个个磕头还礼,便只剩下道士一个人忙了。我一直坐在道士干活的桌子边上,对他写的东西和剪的东西也很感兴趣。那时,只要不看见爷爷的遗体,我的心里倒还平静如常。 这个道士听我说的话与别人不同,猜我是读书的人,就很乐意我给他帮忙。帮他压纸,帮他贴符,帮他做白花。我想,这是我给爹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恐怕也是唯一一件事吧! 道士因此很喜欢我,说我做事灵便,每回离开还专门跟我打招呼。 出殡的头天晚上,我睡得很警觉。我担心去火葬场时车不够,他们会把我落下,所以早早就起床了。后来一想,怎么可能呢,出殡前还要磕头行礼,做遗体告别。 那时,所有的孝子孝女孝儿媳孝女婿以及孝孙都要跪拜在灵堂前,等着道士念完经,然后绕遗体一圈。所有这些不过是琐碎的仪式而已,我并未觉得有多么的伤感,反倒好几次笑场了。这些老式的仪式在我这个新式的人来说,仿佛一场表演,一场游戏。道士带着哭腔念我们的名字时,小皮皮躲在姐姐的身后跪着吃八宝粥,头上的红孝布用很时髦的手法扎着,又可爱又可笑。 而我们这些披麻戴孝的子孙们,因为对葬礼有很多的不熟悉之处,最后竟有些乱了,不知道该往哪里走。弄得道士不得不拔下乐队的话筒来指挥。 最后终于踉踉跄跄地将遗体送上了车。 去往火葬场的路上我们都默然无语,终于——爹爹要化作一团灰了。 最残忍的景象莫过如此了。当工人把爷爷推进火炉里时,一直隐忍不发的女儿们孙女们全都厉声地哭起来。我一直捂着嘴巴,虽然哭声一片,但我仍听得见自己“哇啊——”的哭叫,那时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可以哭成那样。 爹爹着一件深绿色的中山装,是那个时候农民时常穿的那种,手里揣着从我们衣服上剪下来的碎布末还有几个重孙的头发,被永远地关进了狭长的火炉里。爷爷那一刻的表情,是在冰棂里面躺了三十多个小时后完全僵硬的表情…… 身后一声凄厉的哭喊,回头一看,是姐姐,早已哭得站不了了,瘫坐在墙边,抱着奠旗颤抖。我已经自顾不暇了,因为兜里没有揣卫生纸,鼻涕都没处擦。姑妈们一边哭,一边叫着:“爸爸……快跑,跑出来跟我们回去……” 站在领骨灰的窗口,看着工人麻利地晾骨灰,铲骨灰,我有些生硬地对爸爸说:“爹爹就变成这样了啊?” 那个有着慈祥笑容,脾气温和,一脸暖意的爹爹,就变成一盒灰了! 我扛着花圈,往墓地走的时候,突然有一种厌倦的感觉了。 爹爹的骨灰盒套在水泥盒子里,然后铺上装有“买路钱”的纸袋。想到那个纸袋的花边是我亲自贴上去的,心里竟莫名其妙地好受些了。 盖棺之前,道士朝我们撒米。我扶着乐儿,好几次被道士的米砸到,乐儿大呼:“你干嘛老往我们身上撒!” 道士就一直对我爸说:“撒米的时候我往芸芸身上多撒了两把米,以后爹爹一定保佑她考博士!”我笑笑,表情有些尴尬。 爹爹的葬礼就在这鞭炮声中结束了。以后我再回老家,似乎也没有半点意思了。奶奶接到城里去同我们一起住,要让奶奶不孤单。 大伯说,他们都说,爹爹啊,到死也没连累后人。你们看哪,就这葬礼的几天,天一直阴着,多凉快啊!封了土之后,立马就热起来了。 他奄奄一息的时候,知道二伯还在收谷子,还没忙完,就一直撑着,撑到二伯把米拖回来,终于静静地睡过去了…… 死前的一天,哭着对大伯说:“你别走,再等一天,等一天就好了……”所有人都不知道什么意思,以为老人这么清醒,应该可以撑一段时间,直等他睡去了才恍然大悟。 老人于那时,已经一切了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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