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章内容     母亲七七祭
    亲爱的母亲，今天是您的七七祭日，按照佛家的说法您应该在另一个轮回安居了。我相信那边也是一个烟火世界，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向您那些新老朋友们介绍一下您的生平简要。
   1942年5月3日，您出生在一个偏僻的小农村－－康保县万隆店乡刘二营村。那是一个战火纷飞、民不聊生的年代，姥爷家是一个佃农家庭，日子过得贫苦艰难。您四岁时，战火蔓延到村里，据您讲述，您依稀记得那天姥姥一手牵着大舅，一手抱着您，从燃烧的窗户跳了出来……
   在您六岁那年，村里又遭匪患，土匪用烧红的火铲威胁姥姥，要她交出根本就没有的大烟土，危急关头，您一口咬住了土匪的胳膊，土匪们被这个六岁女孩突如其来的勇敢举动给镇住了，他们竟然放弃了抢劫！
   母亲自幼聪慧，虽然那个年代坝上农村女孩能上学的可谓凤毛麟角，但开明姥姥姥爷还是希望您能读书成材，无奈由于生活拮据，孩子们的口粮都朝不保夕，所以直到十一岁那年，姥姥姥爷才勉强让您上了学，但也基本上是以家务和农活为主，读书反倒成了业余的事，三年级以后就不得不辍学了。期间您不仅学会了干农活和带孩子，还习得了一手好茶饭、好针线。
   1959年初，您已经是一个十七岁的大姑娘了，彼时姥爷家条件有所好转，想让你继续学业，老师对姥姥说“这么大的女子不适合再念小学了，让她直接上高小吧，她能跟得上”。就这样您跳级成为一名高小生。然而时隔半年您不忍心嗷嗷待哺的弟弟妹妹们挨饿，也没人帮姥姥带他们，为了省些书本费贴补家用，也为了减轻小脚姥姥的负担，您不得不再次辍学了。
    1960年3月3日母亲和父亲结婚，这一年全国都极度贫困。迫于生计，结婚刚刚半个月，父亲就跑到锡盟谋生去了，您也得以再次返校读书，同年您竟然考中了张北卫校！由于您已经结婚，姥姥坚决不同意您去外地上学，就这样您失去了一生唯一一次走出农村、成为一名医务工作者的机会。但您并没有气馁，更不埋怨姥姥，您对父亲说：“白不咋，咱们扑下身子好好过，在农村照样可以过上好日子！”此后母亲也确实是这样做的，天生体质较弱的您，有一颗要强的心。
   1962至1970的八年间我们姐弟三人顺续出生，您和父亲凭着一种不服输、不屈服的精神，勤俭持家，含辛茹苦地抚养我们，供我们上学读书。母亲常常说“我本来应该是个有工作的，可惜耽误了，所以我一定要让孩子们读书！”为了能让我们念得起书，您除了干农活、挣工分之外，还积极搞副业：养猪、养鸡、养兔子。您总是利用中午和傍晚的农闲时间，一颗一颗地挖苦菜喂猪。多少次我们放学回家等母亲回来做饭的时候，总会看到您一侧肩头抗着撑得满满的一口袋苦菜，另一侧的手叉在腰间，额头渗出带着泥土的汗水，脸上却挂着欣慰的笑容……每次我们帮您把苦菜从口袋里一把一把掏出来的时候，看着那些被挤压成扁平状的苦菜，又一点一点舒展开来，仿佛一个个挣脱束缚的生命，伸筋展骨，又鲜活了起来，蓬蓬松松的，体积足足长了两三倍！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大多数农村人家都是自己做衣服和鞋子。我们都曾记得，多少个深夜母亲在昏暗的煤油灯下拧麻绳、纳鞋底、缝鞋帮，给我们做出一双双合脚的千层底布鞋……画样、裁剪、锁边，一针一线地给我们缝制合身的新衣服……即便是磨破的旧衣服，您也会给我们洗得干干净净，再用细密整齐的针脚缝上好看的补丁……母亲每每这样夜间劳作的时候，我们中的一个或两个总会捱不住困倦，趴睡在您的膝盖上，而第二天醒来我们才发现，您肯定会在我们熟睡以后，把我们安顿在温暖的被窝里，被角掖得严严实实……正是母亲的勤劳，让我们在贫穷的岁月中过得十分体面、温暖，也培养了我们自信、自强的品格。
   最难忘记的，还是母亲做的美食。用“粗粮细作”这个词来形容您的厨艺是再妥帖不过的了。您推的莜面窝窝薄巧俊秀，您搓的莜面鱼鱼细致匀实，在笼屉 （jing pin zi）上码得齐整有序，蒸熟后晶莹剔透，弥漫着清纯的莜面香气……最诱人胃口当然要数您做的山药鱼儿了。山药要选最好的，虎头虎脑的、山药皮略显粗糙的那种，洗好了焖一锅，好吃的山药焖熟了还会“开花”。然后是剥山药皮（这个环节我们一般也可帮手），剥完皮的山药再用擦子擦碎，和莜面一起放到大祸里，下一步就正式开始擦山药鱼儿了，这可是个技术活儿，而且很费力气。母亲擦山药鱼的水平绝对上乘，但您拼的不是力气，而是耐心和那种对品质精益求精的执着，您擦的山药鱼一定要看不到一小块山药，山药和莜面完全浑然天成，这样才白皙筋道，入口爽滑，再配上炖得烂熟浓香的蘑菇肉汤，真是绝世美味儿！
   母亲一生节俭，从不浪费，您从不允许我们的碗里有残羹剩饭，您以日用不离的行动灌输给我们“粒粒皆辛苦”的道理。直到四个多月前住院，当时您已经虚弱到不能下床、说话都有些吃力了，但您每次擦嘴的时候，还总是把一张纸巾撕成方方正正的四小块，一块一块的用……每次隐约听到卫生间水龙头持续的流水声，一定要一字一顿地嘱咐我们“关好水管儿，不要浪费水”……
    母亲是个耿直的人，您从不会隐瞒自己的态度和观点，不会逢场作戏，遇事只问是非，不论亲疏。在村里时，您经常会为了阻止侄儿和侄媳妇打架，毫不留情地数落侄儿们，以至于后来同村的侄媳妇们再和自己丈夫闹矛盾以后，往往要找他们的六婶娘评评理，而您也很乐意为他们主持公道。当然您这样棱角分明的性格，有时也难免会让亲友们有些受不了。
    母亲还是个非常爱干净的人。记得您总是把我们简单的家收拾的一尘不染，哪怕是醋壶、油瓶，也要擦得干干净净，摆得整整齐齐，尤其是木头锅盖和大红柜子，一定要擦到亮得可以照人。甚至前一段病重住院期间，我们喂您吃饭，偶尔洒到衣服上一滴菜汤，您还要用仅有的一点力气费劲地反复擦拭，母亲，您就是这样一个甚至有点完美主义的可爱的人。
    母亲，您虽然没有念几年书，但您有一种朴素的、正义的信仰和价值观，从小教导我们做人要诚实守信、刻苦自强、不贪不占、不慕富贵，告诉我们“不义之财不可取”的道理；教导我们要有志气、有担当，要力所能及地帮助那些更需要帮助的人。我们记得，无论家里多么艰苦，只要口袋里还有些米面，您总会一勺半碗地施舍给那些沿村乞讨的流浪汉们，从不拒绝。
   母亲，您虽然对我们要求严格，甚至有些苛刻，却从未动手打过我们，连戳一手指头都没有过。您教育我们的方式主要是不厌其烦的絮叨，讲那些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的平凡的道理和故事。年轻的时候，我们都觉得这些让耳朵也磨起茧子的话很烦人，但随着年龄增长，我们才逐渐醒悟明白：母亲的说教都是真理，够我们受用一生！尤其是近几年，母亲老了，记性差了，精力不再充沛了，絮叨也越来越少了，我们更加深切感受到这种絮叨的珍贵和可爱！
   今年春节以后，母亲又一次住院。您因呼吸孱弱，说话更少了，有一天晚上我陪床，看您精神还不错，就试着诱导您讲述那些我们曾经听烦了的故事，并给您录像，可是您的舌头已经有些僵硬，再也不能给我们完整流利地讲述了……这段不到五分钟的视频，是您留下的最后的有声资料，此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聆听您的絮叨了……
   母亲临终前在ICU这一段时间，又让我们见识了您非比寻常的坚强和韧性。可以说在ICU的日子是残酷的，为了留住您的生命，我们不惜一切代价、想尽一切办法，给了您最先进的治疗手段，包括两次气管插管、鼻饲营养、血液透析等等。但是这些治疗手段都会给您带来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尽管如此，只要您还稍微有些清醒的时候，我们鼓励您要坚持，您都会对我们点点头，因为您很明白：我们还需要您活着，我们不想当没娘的孩子……所以您才能忍受着巨大肉体痛苦和精神压力，坚强而坚定地配合治疗，直到耗尽最后一点生命能量。
   母亲临走的那天下午，我们全家人都在玻璃窗外陪着您，医生还破例获准我们三个都进到ICU病房给您最后的零距离陪伴，我们握着您已经有些冰冷的手，呼喊您、亲吻您的额头和面颊，抚摸您的身体，您的眼角流出最后一滴泪水，母亲，您一定是知道我们来了，知道我们在呵护着您走完生命最后的里程，我们离开ICU不到半个小时，您平静地走了，再也没有遗憾……
   亲爱母亲，您大半生生活在农村，将近半百才搬到县城，然后又到张家口、北京和海南居住，到祖国各地观光旅游，每走一地您都能迅速适应新的环境，结识新的朋友，您总是那么乐观向上，对生活充满信心！您踏上的每一寸土地，都会有您的印迹，留下您生命的信息……
   母亲，我们相信的确有灵魂的存在，所谓活着，其实不过是灵魂和肉体的聚合，肉体的寂灭只是灵魂转换了一个新的载体，生命仍然以一种不可言说的形式存在，从这个意义上讲，您从未离开过我们，而且永远也不会离开！亲爱的母亲，值此七七祭日，让我再一次叫您一声：“娘！愿您在天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