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素颖

1月22日下午五点，侯慧存教授寿满天年，岭南医学院一代名角谢幕，留下民国学人最后的优美。

名门闺秀

侯慧存教授生于1926年6月15日，是我国病理学奠基人之一的侯宝璋教授长女，我国传染病学泰斗、原中山医科大学校长彭文伟教授夫人。她幼承庭训，聪明颖绝，在良好的文化氛围中成长。侯宝璋除了在医学造诣上卓越不凡，文学素养也极为深厚，擅书法，工诗词，亦具品题、鉴赏水平，是一位博学多艺、交游广阔的学者。在侯宝璋的众多子女中，唯一对文学怀有浓厚兴趣的就是侯慧存。春天的丁香花架下，夏天的玫瑰花丛中，秋天的紫藤花阴里，都留下侯慧存听父亲教授诗词的身影，这奠定了她坚实而雄厚的文化基础。

侯慧存对文学的兴趣，使得她在四川的大后方度过了一段快乐时光。抗战时期的成都华西坝，人文荟萃，大师云集。因为父亲的缘故，侯慧存得以认识一大批文学名宿，如顾颉刚、陈寅恪、钱穆、商衍鎏、巴金、老舍、叶圣陶、冰心等，在他们的熏陶下，侯慧存参加西风杂志社林语堂主办的“天才梦”征文比赛，勇夺探花，而第一名的获得者是后来名扬四海的张爱玲。

1981年，巴金复出后送给侯慧存一本亲笔签名的书《春》，上面写着《春》中的最后一句话：“春天是我们的。”这既指四十年前巴金与侯慧存相识的那个春天，也寓意国家的美好时代已经到来。

刻苦求学

侯慧存的青春年华刚好遇上中华民族浴血奋战抵御日寇的困苦时期，国难当头，民生多艰，侯宝璋这样的大教授，也难免陷入困境。虽然夫人廖文瑛（李鸿章外甥女）持家有道，一家九口人也仅仅勉强够温饱。侯慧存曾经回忆说，在抗战最困难的时候，一次冯玉祥来家里作客，但是家里已经一点米都没有了，廖文瑛急忙悄悄拿东西去当换米招呼客人，但是冯玉祥识穿了她的企图，一边呵呵大笑，一边让勤务兵搬了一袋面粉进来，请巧手的女主人烹饪。原来他早就知道侯家此时已经无米下锅。

虽然家境已经困难至此，但是侯慧存学习成绩优异，年年考第一名，可以得到连饭费在内的全额奖学金，并连续跳级。因此侯慧存上大学时才刚满16岁。侯宝璋挚友老舍非常喜爱这个小忘年交，期待她可以考读中国语言文学系，但是侯宝璋对她说：“现在的情况，女孩子读文学非饿死不可，你自己决定吧！”考虑到当时学医，可以获得奖学金，读其他学科则没有资助，侯慧存只好屈从于现实。这也令老舍感到非常遗憾。

在华西协和大学医牙学院就读期间，侯慧存和同班同学彭文伟有了红叶之盟。1949年，他们毕业后，同时获得了纽约州立大学医学博士学位，可以在美国行医，他们的老师也为他们安排了各种有前途的差事。但是他们商量后，还是决定留下来为新中国服务。彭文伟是广东人，我国细菌学先驱彭利之子，抗战前就读于岭南大学医学院。他渴望回到家乡、回到母校工作，于是和侯慧存结婚后，一起回到广州，加入岭南医学院及博济医院内科，从此侯慧存留在了岭南，学会了“听起来像吵架一样”的广东话，将一辈子奉献给了岭南地区的医学事业。

雏凤清于老凤声

彭文伟与侯慧存育有一子一女，亦是人中龙凤。女儿彭倚云下乡多年后，凭同等学历获得了英国伦敦大学学士和牛津大学的博士学位。她考取牛津大学的经历很为当时中国驻英使馆赞赏，撰文刊登在《人民日报》、《解放日报》和《羊城晚报》上。其中一段内容很能反映彭倚云不卑不亢，保持思想独立、精神自由的学人气质：
世界著名行为治疗专家、英国牛津大学阿加尔教授接受博士研究生彭倚云面试时，两人争论得颇有“火药味”。
阿加尔：“你以为你可以说服我吗？”
彭倚云：“只有实验本身能说服你或者我。”
阿加尔：“就凭你那个实验方案？我可以指出它不下十处的错误。”
彭倚云：“这只能表明实验方向还不成熟。要是你接受我当你的学生，你自己可以把这个方案改得尽善尽美。”
阿加尔：“你想要我指导一个反对我理论的研究生吗？”
彭倚云：“我是这样想的。”
就因为这两个小时的争吵，使得彭倚云“福从天降”。四五年才收一名研究生的阿加尔教授把如此难得之“福”给予了这位中国姑娘。

2010年夏天，彭倚云的女儿婷婷获得了耶鲁大学法学博士学位。目前已经是纽约市一名大律师。
彭文伟与侯慧存的儿子彭有为也能克绍其裘，1982年毕业于中山医学院后，赴美国深造神经科。1989年获得博士学位后，分别在约翰·霍普金斯和杜克大学任教。

桃李不言育英才

中山大学中山医学院生理学教授、中山大学新华学院校长、广东省生理学会理事长、著名生理学家王庭槐教授是侯慧存学生。他回忆说：“侯慧存教授的英文非常好，对学校的英文教学贡献非常大。她是学校首届全英班的骨干教师，生理专业英语就是由她负责。我当时刚刚毕业到生理学教研室，教研室主任安排我们2位新教师接受助教培训，要求先过专业英语关，请侯慧存老师每周二，周四上两次生理英语，后来改为每周一次。她要求我们下苦功背英语，课文首先翻译一遍，她再较正一遍，我们再背一遍巩固。她的悉心教导，使我的专业英语打牢了基础，对我以后的专业发展帮助很大。师恩如海，永记不忘！”

老年的侯慧存记忆力依旧惊人，她文史基础扎实，一直坚持读书，对于民国各位文史大家的掌故，岭南医学院的掌故都非常熟悉。哪家孩子的姓名也都记得一清二楚。她特别喜欢看描写当代发展、反映时代特色的新世纪文学，定了许多相关文学刊物，常常更新。

孩子们都在国外，因此晚年的侯慧存很喜欢中山医学院的晚辈们过来探望。王庭槐便干脆把来她家中探访作为研究生教育的一部分，逢年过节以及她的生日都带着学生们过来，听她讲老一辈大家的治学传统、为人处世，讲如何读书、如何做学问，讲历史掌故、文化礼仪。

由于和岭南画派第二代代表人物关山月、黎雄才等人关系密切，侯慧存家中墙上挂满关山月、黎雄才以及老舍夫人胡絜青等人所赠书画，王庭槐以为，学生们在此接受教育，本身就是一种美学熏陶。

侯慧存和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二世同年同日生日，她总笑称旧日在香港时，一到过生日便万人空巷，人们都涌上街头为她庆祝。其实，她才是真正的女王，与彭文伟结婚后不久，便开始面对解放后的种种苦厄，一次次迂回，一次次对决，在绝望中希望，在悲观中乐观，在虚无中相信。彭文伟缠绵病榻后，她孤身一人，面对生活所有阴冷，始终温热柔软，从不言弃。即使彭文伟仙逝后，也热望满怀，拥抱人生。她的一生不沽名、不求利、不谄媚、不逢迎、不苟且、不钻营，将所有的荣耀都献给了大时代，她的气质与操守，自然有种动人的力量，启迪后人守卫美好，传承风范。

（特此感谢王庭槐教授、侯慧存教授保姆黄女士、中山大学黎孟枫副校长、中山医学院宋尔卫院长、吴忠道书记、王斌副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