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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位老人的故事(下)—— 吃年饭,成了“家庭批斗会”
四儿  2024/1/4 20:36:00  浏览:91

两位老人的故事(下)——
吃年饭,成了“家庭批斗会”


主讲述人:父亲严起衰
补充讲述:母亲南娇容
访问地点:湖北浠水县清泉镇民政路严家小院
访问时间:2014年5月及后两年的零星时间
访问记录:严强华(小名:严小四)(排行老四,第三子)
2014年的5月的一天,父母在家里小院晒太阳,我做了一天断断续续聊天式的采访。父亲主聊。母亲耳背,做关键性的补充或纠正。这之后的两年,回家也偶尔闲聊,但父亲已经不愿意多说了,不知道出于对我的某种警惕,还是快九十了身体见衰,对生命留恋渐少,每遇问起,总是皱起眉头:“你又问这些做么事?”。虽然如此,还是有所收获。
父母生于民国,是娃娃亲,彼此厮守,爱恨情仇,今已六十八载。他们的记忆,是我的记忆的源头,关乎我的成长,也可以管窥我所不知道的时代和我出生前的严塆。
                                       ——严强华
                                            2016年12月
一、第一份工作
我后来不能算离休只能算退休,是因为没把第一份工作写进履历。
1949年10月份,参加“浠水知识青年干部训练班”,应该是我的第一份工作。
后来知道训练班算工龄的。人证有,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物证,比如训练班的档案。我一辈子人硬轴,又怕麻烦,这个性格,对家庭,对五个子女的发展,很有影响。(硬轴,老家方言,硬气,不愿求人、低头,多特指不愿为自己的事低头、求人。打抱不平例外。)
结业后,先是分配到县政府。几个小时后又被通知去团陂区,因为团陂的华桂当时还有土匪,称病没去。
后来去了严坳小学教语文、数学,当四年级班主任。1952年被县里抽调,到咸宁官埠桥学速成识字法,还带了两位文盲区长同去。
后来的几年,先是到县城“速成识字法师资训练班”当主讲,到福缘、南岳庙办夜校试点,到黄州做示范教学主讲,到县干部业余学校当教员,黑鼠庙(现南凉)小学教书,又返回县干部业余学校。
最后是指导员王仁山点名要我,县委组织部点将,调到公安民警大队浠水县中队,做文化教员,这是1956年下半年的事。先配三八大盖,后配五四手枪,享受正排待遇。
当年的工资很高。偶尔发纸币。主要是发大米,一个月发两三百斤大米,吃不完的交公粮,家里很高兴,种的谷不用再交。
因为工资是发大米,当时就有个说法,叫“吃米、喝米、用米”。米以升计,以米易物,一升米一吊酒,几升米一匹布。
那几年,是我最风光的时候。

二、幸免于“反右”,参与了“文革”
1957年反右时,庆幸没在县政府,更没在教书,是在县公安民警中队,没怎么波及。
当年的公安民警中队在浠水一中隔壁,经常有被打伤的右派,被扭送到公安局。觉得打人很过火。
1958年被抽调黄州,在武警大队直属一中队做书记员、机要秘书和宣传干事,反右已经过了风头。
1960年3月被组织点名要求入了党。后来武警大队直属一中队改为黄冈军分区独立连。文革闹得最凶的就在那几年。
当时湖北闹得最凶的造反派是“巴河一师”,几次到军分区抢军械库。部队被要求“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要保卫军械库,又不能开枪,所以有被造反派手榴弹炸伤屁股的。
后来军队“支左”。我被派往黄冈印刷厂、黄冈日报社,当过“军代表”。在黄冈日报社还平稳。
但印刷厂,有过冤案,死过人。
被群众揪出来的是一位老实巴交的老工人,我到如今还记得他叫王文学。我是军代表,批斗会是我主持的,没打人,没戴高帽子,也没架飞机。
被怀疑是特务。第二天就上吊自杀了。
1968年,武斗最凶时,武斗双方是黄冈红革二司和果园厂两派,占据纺织品大楼、百货公司大楼,从窗口用机枪、冲锋枪、步枪对射。没开火时,窗口也常常有端着步枪、挥舞手榴弹和大刀的。
军分区大院,经常抬进来被打死的人。光着上身,惨白得怕人,看的见洗净的枪眼。绑在板车上拉来,板车一竖,靠在墙上。各派的都有,拉到军分区讨公道。
最厉害的时候,军分区军械库被抢,一位姓蔡的参谋屁股被手榴弹炸伤,就有两个晚上,军分区实行灯火管制。
太危险。1968年夏天,我把一家送到乡下住了个把月,“避乱”。

三、“一生最大的成就,就是把老伴儿救活了”
我总说,我一生平淡,最大的成就,就是救活了老伴儿。
老伴儿嫁到严湾,算是下嫁。
首先碰到的就是婆媳关系,二是干不了农活儿。
我的母亲一生生了12个子女,也是苦命,没享到什么福,已经去世,本不该说她不是的。但她对老伴儿的伤害,近乎是虐待。
老伴儿善良、斯文,从小就知道要嫁给我这个教书先生的,只学过女红,不太学农活。又是那种“棍子打到头上,叫人家打轻一点”的人,走路怕踩死蚂蚁,落树叶怕砸到了头。
煨点汤,头道汤,经常躲在灶下自己和细儿喝。做点好吃的,出门前,要在锅盖碗盖上做记号的。(细,方言,小,这里指老幺。)
还瞎编闲话。老伴儿磨磨子,长工搭把手,她要嚼;夏天忙完家务,老伴儿洗澡,时间不小心跟长工撞上了,也造谣,阴阳怪气地说话。
老伴儿后来说,几次想上吊,绳子都准备好了,但就是巧的很,一动绳子,摇窠的女儿就哭。
有次回家探亲,我吓过母亲一次。说我了解她,你不要再瞎说。如果真有那事,二回我带枪回来,崩了她。母亲就吓得跪下来哭,说“儿啊,冇得这事啊,不要啊!”
老伴儿当场就摔碎了一烘炉。
她平时总是忍的,这回忍不住了。
我夹在中间也烦,跟老伴儿说过“人无两不是”。她到现在还记得这句批评她的话。
老伴儿前年才第一次说,当年想到过“脱离”的。说当时“刚解放,新思想”。也听说过这个“打脱离”那个“打脱离”的事儿,觉得“儿子总是跟娘亲”,也可能有那一天。要是有,就回娘家。       但又怕后妈笑话。于是接着忍。
隔壁左右的也看不惯。
有一次老伴儿害疮生病,母亲满湾里说是假装的。
我大伯就批评她。母亲说要跳水,大伯就生气,说“你跳撒。死了我捞你,大不了湿一身衣裳”。
每次出差回去,我大妈都要说,你把南儿(婆婆姓南)带出去啊,不然磨死了啊!
我后来就决定,走到哪里就把她带到哪里。
从在严坳教书起,就带上。但调动频繁,也有放在湾里的时候。
三年饥荒时就在湾里。
有次出差,我顺路带半麻袋红萝卜回家。还有一次,顺路带一堆藕包子。几个孩子饿得不像相,地根土、芝麻叶、观音土。还吃过油树皮。门口塘有两棵油树,树干斜伸到塘面上,近处的树皮被剥干净了,大儿有一次往树尖上爬,落到塘里去了,还是他的二伯扯起来。眼睛奇大,衣裳都穿大了,骨瘦如柴。有一年三个伢出水痘,结壳儿(结痂),坐着吃饭,鸡围上来往腿上啄壳儿吃。有时候坐在门槛上自己剥壳儿。老伴把剥落的壳儿捡起来,用纸包着,说“等你爸回来把他看,叫他买点么事给你们补一下”。
老大老二上学路上在田埂上都饿昏过。老三两三岁了,走路还困难,吃糠,经常屙不出屎。
老二五六岁,会偷吃的。扒两口,再把饭填平。有一回刚好遇上他细爷(叔)进屋,奶奶就告状,细爷一耳巴(耳光),把他大侄儿左边耳朵打出了血,耳模打破了,聋半年。
我就把一家带到黄州。中间因为没户口下放回农村。后来跟省公安厅政治部梁主任一起出差,他从中帮忙,我又连续打报告申请,算是把全家户口迁到黄州。
老伴儿的颤病,就是那些年落下的,忍到弦断了,爆发起来,歇斯底里,然后要颤好多天。
在家里没势,村里也有人欺弱。(势,方言,因为综合实力产生的气场、底气、势力。)
食堂打粥,有的人一粒米都不舀给你。还没到开饭的时候,老三拿菜刀剁盛粥的金瓜桶盖,说“快些去啊,去迟了吃狗裸儿啊”。
在稻场分苕,总是最后被叫到上去拿,都是些边苕、药苕、丫苕、大苕,难得有几个光堂苕儿,保管员还要指到老伴儿的鼻子说“南儿呢,你么对得住这一堆苕哦?”分落生、分柴,也总是地方最远,质量最差的。
祖屋够住的,为了躲我母亲,老伴儿带着三个伢在塆里四下借
住。在下湾西头你叫五奶的屋里住的时间长一些,西边房儿,靠岸边,湿气大,屋里能踩出水来,锅盖大的一个小窗子。还住过二六七妈屋里。二六七妈那是几好的人啊,正派,为我家说直话!
后来住进上湾祠堂。老四就是在祠堂生的。
到我从部队“复员”,才真正有了自己的家。

四、转业
因为参加部队“支左”,1969年提前复员。
当年的日记里,经常有“私心杂念严重”的自我解剖,无非就是,一个月八十多块钱工资,要养活七口半人——半个人,是母亲,生活压力大,有心思,皱眉头。还经常扯了债,不能按时还清。
参加部队“支左”是上级安排的,后来又说部队“支左”是错的,要“一刀切”退役,我想不通。
食堂饯行时,军分区第一政委、司令员兼黄冈地委第一书记董复汉说“老严,现在还有机会,你要不要不回浠水,还留在黄州?安排你到黄冈报社做一把手。”我肚子里有气,说“我回县一中去教书。打钟也不留黄冈”。董又劝“那就不要把一家的户口迁到农村,落在县里吧。”
我没听。一辆解放牌军车,拉着八口人,和全部家当回了严湾。第二次住进上湾的祠堂。
自己留在县城工作,全家迁到农村,想法很简单。我对子女的要求不高,两点,一不犯法,二自食其力。在农村,孩子不容易学坏。还有就是,以前伢都冇长大,“打窠班儿”,一生当“超支户”,家里铁锅、铜水壶、胶鞋都被收走了抵超支,受的伤害太大,想着现在不怕,将来四个儿子长大了,都是好劳动力,我在县里拿大几十块钱的工资当“油盐钱”,不怕“超支”,也不怕受人欺负。
因为转业费只有两千一百多块钱,复员费有三千六百多,所以尽管复员回地方,行政级别还要降,最后还是选择了复员。
回严塆第一件事,就是要赶紧做屋。
董复汉批了三个多立方的东北松指标,买了木料。印土砖,塆里收的1分3厘钱一口。印砖收钱,在塆里也是开天辟地的事,队长花平看不过去,说了句直话:“这是么说法的啰。严塆总没哪家印砖还收钱的。”全家动手上山上挖石头,请了砌匠,很快盖起了三联新屋。花了大概三千块钱左右。
老大女儿,刚成年,没干过农活,学着挣工分,后来武汉招工,她享受下乡知识青年政策,当了工人。长子没成年,做壮劳力的活儿,被欺负、被笑话的事常有,后来要当兵,塆里和大队有两个关键的干部卡着不放,说“老大刚当了工人,老二又要去当兵,不能‘好(处落)到他一家去了’”,差点没去成,后来是被招兵的看中硬带走的。老三初中毕业,因为成分,没推荐上高中。老伴儿不服,落雪天步行三十里路,跑到县教育局找到我当老师时的同事李佐民,才上了高中。担心老四你初中毕业上不了高中,又没长起个头种田吃亏,记得五年级让他休学了一年。结果干了一年农活儿,个儿也没长起来。
年年当超支户,过年前到大队办学习班,补足了口粮钱,才放回去过年。
转折是1976年,“四人帮”倒台了,老二觉得当年将部队支左干部一刀切地转业、复员,是有问题的,可能会纠错,多次提醒催我去单位或者县委打探政策。果然就发现关于文革“支左”转业人员的纠正政策的文件“军委8条”,全县就涉及三四个人,文件压了很久没动静。老三当年已成年,超过了落实政策回城的年龄,县委副书记、武装部政委管这事,叫张永峰。我看不惯他的为人,在黄冈军分区当战友时得罪过他。我找到老首长——黄冈军分区第一政委、司令员兼黄冈地委第一书记董复汉,老首长拿起电话训了他一顿,说“你么心眼跟针眼一样小”?才办的。
这当中,军分区的战友、司令部参谋黄吉义,当年是县武装部主持日常工作的常务副部长,经常给我通报进展,帮忙出主意。夫妻两个都是好人。
这年全家户口就迁到了县城,吃了商品粮。
老二老三老五先后有工作了。老四你是粉碎“四人帮”后,恢复了高考,考上了武大。
恢复高考挺好的机会。老大老二老三,读书都好,后来才知道他们都动过心思,还边上班边做过准备。我做父亲的,一点也没过问。不然都能上大学的。
(这是一张摄于上世纪50年代初期的老照片。前排左一,是扎大辫子的老伴儿,25岁左右;左二,长女,两岁左右;左三怀抱孩子的女士,是我教书时同事李佐民的妻子小瞿。后排站立的,是我。因为岳父“反动会道门”事,殃及严家各种政审——孩子提干、入党、当工农兵大学生等,都通过不了。我曾有抱怨,就被岳母“减掉了头部”。)

五、“家庭批斗会”
有儿子说,我是隔代亲,而且爱孙女一些。婆婆是孙子孙女外孙,都爱。她比我传统些,先接连三个都是孙女,就慌了,在外面给孙女嘘尿,要躲着人,到有了孙子,抱到街边大声嘘尿。
其实我也有点不舒服。单位有个怪种同事拿生孙子的事笑话我,我还跟人家打了一架。
年年过年吃年饭,席间和茶余饭后,总要忆苦思甜,总要说起过去的事,说着说着,就成了我的家庭批斗会。
历数的“罪状”年年一样,无非这几样:
1969年转业,不该把一家户口迁回农村;
1976年落实政策时不该被动、拖拉;
1977年恢复高考,对子女不该不顾不问;
退休时,电力局分的房子,不该主动退了。
再就是,脾气要不是那样刚,官可以当大一点,当然这一条是半真半假,带点夸奖的。
这两年,又加了一条,说当年填履历表,怎么就不填1949年的第一份工作,弄个离休呢?
我承认的,总笑眯眯听着。偶尔辩解两句,说“不也都没犯法,成家立业了”?就有人附和,说“是的,都看活了”。(浠水方言,养,读kan。如看伢、看牛、看猪、看狗、看鸡、看鸭、看鱼等等)
我就说“哎呦,好烦人”,哄的一笑,就喝酒。

六、老伴儿吓了我一次,我吓过她两次
老伴儿自己大事细事没条理,孩子们笑她是“凡是有平面的地方,都会用上,放上各种东西”“东西不用时,哪儿都是,要用时,四处找不到”。我帮着做事,她又眼睛一直跟着,没有满意的。习惯了,搞烦了,我就起身走人。转一圈,又回来。
她一生吃了不少苦,身体也弱,但俗话说“弯弯扁担不断”,活到现在八十九了,没什么大毛病,能吃能喝,倒头就睡,头一挨到枕头就睡着了。
什么闲事都操心都要说道,家务活效率低下但一直手脚不停。
子孙们给她总结延年益寿的秘诀,是“嘴巴必是在嚼,身子一直在转”。
孩子们德育她教的多。讲故事、模仿,辅之以动作,很生动。审美也自有标准。儿子留长发,我说几句,她就说“像顶黑帽子,好看。”我批评儿子穿喇叭裤,她也“搓反索”,说“我看穿的蛮好看的。”(搓反索,方言,意见相左。索,绳索。)
她没进学堂,不然也是新女性。儿孙们觉得她的遗传基因比我强,把他们能读书的功劳,都记到她头上了。说我把不规划人生的毛病遗传给了他们。还算承认,刚直不阿有我的影响。
我们俩磕磕碰碰有,从来没有动过手。
有次过年,商量给母亲5块钱,她说岳父岳母也要一人5块。我冇答应,吵起来,搡了她一把。她发了脾气,说“我(是)山神庙的菩萨,八抬大轿抬来的,有接有请的,你能这样搡我啊?!”离家出走,跑到女儿的同学家去住了一天。
还记了我一次仇。
1954年我在黑鼠庙教书。过年家里分了24斤豆腐,我妈一点也不给她和孩子,一怄气,腊月廿四小年,没打招呼,就带着老大老二跑学校来了。我一气,跟她分床睡了。老伴儿说,我还骂了粗话,具体骂了什么,她不跟晚辈说。一直记到现在。
前年冬天她吓了我一回。
在附近街边坐着晒太阳,说着话。她嘟囔了句“么有点不舒服。”我没在意。回头一瞄,昏过去了。
我就“婆婆婆婆”地喊。我还知道赶紧掐人中。
又活过来了。
今年是我吓她。吓了她两回。
都是冬天,一次是陪我晒太阳,一次是扶我上厕所,突然瘫软不支,失去知觉,婆婆抱着我,大哭着喊人。也是被家里人掐人中掐过来的。说昏迷期间还打几大的噗(打鼾)。都是醒了后,听家人说的。
儿孙劝我要坚强,要争取多活几年,说“你要是先走了,留下婆婆么办啰”。
两副寿材二十多年前就做好了,都放旧了。儿女还给上了几次漆。
我说,婆婆婆婆,将来死了还是烧了吧?
她说,那不穿的新衣裳都作了?(作,音zuo,方言,毁了、坏了、废了。)
说完,自己就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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