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老人的故事(上)—— 输了两担谷田,不然就去台湾了
四儿 2023/12/29 18:17:00 浏览:97
两位老人的故事(上)——
输了两担谷田,不然就去台湾了
主讲述人:父亲严起衰
补充讲述:母亲南娇容
访问地点:湖北浠水县清泉镇民政路严家小院
访问时间:2014年5月及后两年的零星时间
访问记录:严强华(小名:严小四)(排行老四,第三子)
2014年的5月的一天,父母在家里小院晒太阳,我做了一天断断续续聊天式的采访。父亲主聊。母亲耳背,做关键性的补充或纠正。这之后的两年,回家也偶尔闲聊,但父亲已经不愿意多说了,不知道出于对我的某种警惕,还是快九十了身体见衰,对生命留恋渐少,每遇问起,总是皱起眉头:“你又问这些做么事?”。虽然如此,还是有所收获。
父母生于民国,是娃娃亲,彼此厮守,爱恨情仇,今已六十八载。他们的记忆,是我的记忆的源头,关乎我的成长,也可以管窥我所不知道的时代和我出生前的严塆。
——严强华
2016年12月
一,家底
我民国十七年公元1928年生。湖北浠水三店乡严家大湾人。
我的父亲认得几个字,会记简单的账。不能确定读过私塾没有。
祖父是大字不识。老实农民,话少,身长有力,挑一担柴回来,
嫌大门窄,要挤。有老人一张炭画头像,长脸大耳的,197几年还
在,后来找不到了。
几代人勤扒苦做,到解放前,置了40多担谷田,三两亩地。
东一担西一担地置,很分散。记得在小冲有1担谷田、4担、6担,土冲的5担谷田,路丘的7担,都是好田。
地也分散,多是山地。也就是小冲的亩把地,算是正地,地埂上四五棵老茶树,80年代还在。
祖父和父亲,都是单传。
我父母,倒是连轴生了12胎,婴儿、童年、少年各个年龄段夭亡的都有,最后剩下两男两女,我就成了长子。上面一姐姐,下面一妹妹一弟弟。因为养不活,妹妹送别人家抱养了。
母亲主要任务是生伢,和稀里糊涂地看伢(方言:看,养育。)。
除了种田、织布,父亲还做点细生意(方言:细,小)。当年的织布机叫“南机”,据说有三百多年历史,木质构造,专织夏布用的。南机夏布,以江西为甚,一说是曹雪芹家族从江宁传来的。
十几里地外的姑妈家,有榨房。姑妈泼辣,姑爷早逝,就和弟弟就是我父亲维持着榨房。
替人榨油,收点加工费。加工费,是留点“虑榨”——榨个八九成给人家,剩下的一两成,便是作为加工费的“滤榨”。
父亲就在严塆附近四转收点油菜籽、落生儿,或者棉籽,去姑
妈家。种田外,父亲的小生意,还做到了汉口。
或收甘蔗,榨成蔗糖;或收木梓树籽儿(乌桕树),上姑妈家
榨坊,榨出的叫“皮油”。据说皮油可制蜡烛、肥皂等。还收过棉花、谷。
走水路,坐划子,送到汉口的商行卖钱。
一般都是起大早走,当天回,省房钱。
农忙时,请得起月工,请得起短工。还请过一长工。
长工帮着种田,包吃包住。年薪是,几担谷,一匹布。做到半年,一般是农历六月六,长工照例是要抬价的。东家便加担把谷,半匹布。
有时还外加一顶帽子。
短工,按天计,浠水叫“liao儿工”。Liao字,三声,不知道怎么写。因为活儿不多,做一天、几天就了、就撩,结账走人,可能写做“了儿工”或“绺儿工”?
土改时定成分,差点成了地主。还是当年的生产队长严花平,说了句公道话,说人家勤扒苦做,将将挨到边儿(标准),么呆要划个地主撒?就划了个中农(呆,方言,音ai,一定、必须意)。
二,家世
严家大湾,几十户人家,后来才有几家外姓。分上湾、下湾。稻场附近跟上湾下湾隔着几口塘和几丘田地的,还有一个细湾,两三户人家,有点旁落的意思。上湾、下湾,一东一西,地势也是东高西低。
三个湾的自然形成,应该跟三支严姓的综合实力有关。
我家这一支,在上湾,祖祠叫“愿祖祠”。按古制辈份——父亲、祖父、曾祖、高祖、天祖、烈祖、太祖、远祖、鼻祖。安愿公,在天祖这一辈儿排行第二,叫二房。
大房在下湾,祖祠叫“拔祖祠”。稻场那一支,不知是几房的,也有祖祠。
我家这一支,愿祖是安字辈,往下,依次是康、家、利、用、知、行、习,都很有用意的。我是知字辈。“解放”了,就不讲究了。我弟弟本名“知东”,后来改成了“卫东”。
我官名知元,字咏先。五年级时,嫌“字”不好,改了。
几代农民,要培养一个读书的儿子。
首选长子的原因,可能因为,读了书的会远游,而一般情况,幺儿要留在父母身边。
三,私塾发蒙
据说方圆几十里,严湾有些名气。湾里人,也自称严塆是“金盆地”,出人才,有“三多”——读书人多,私塾先生多,在外做事吃公家饭的多。
但没有秀才以上科举高中的传闻。在外吃公家饭,说得出来的,多是周边三五里处的乡镇如三店、关口等处做事,最远有在县里和武汉的。
私塾先生是不少。用字辈的大房,我叫大伯的就是。我父亲是用字辈的二房。
大伯是浠水旧制中学毕业的,在豹龙庙内的私塾教算术。教语文的先生我还记得,叫韩仲资。
七八岁时,我就是在豹龙庙的私塾发蒙的。语文是四书、五经、学而、先进。《学而》是《论语》第一篇的篇名。《论语》中各篇一般都是以第一章的前二三个字做篇名。《先进》也是这样来的。还写大字小字。
算术是整数四则,不学分数。
读了三四年私塾。有一次算术作业做得不好,大伯撕了本子丢进天井,还打了我戒尺。
一气之下,我跟大哥告了一状(堂兄,大伯的长子),考进马厩寺黄家祠小学,直接上了五年级。
大哥喜欢我,送我去马厩寺的路上,我说叫“咏先”不好,他想想,就给我改字“起衰”。问来历,说是苏轼《潮州韩文公庙碑》,夸韩愈,有句“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后来孙子辈听到个“衰”字就笑。
我到现在还觉得,那次算数作业没做好,挨戒尺,是大伯教的不好。
四,躲避日寇
一年后,1942年,全县统考初中,考场在关口小学,考取浠水中学,就是后来的浠水一中。但因避日寇战乱,是辗转在乡下读的。先是严湾隔壁的周家土库湾祠堂,后是周家大祠堂,最后到了阎家河,才有校舍。都是住读,自己带米和腌菜。
在阎家河,粥多饭少,顿顿豌豆当菜。
三年初中,有语文,数学是代数、几何,还有历史、地理、外语,体育有体操、单双杠、足球、篮球、乒乓球。印象最深的,是教英语的先生陈仕英。态度好,教得好。
当年的先生,都是长袍马褂。
有一次勉强算得上的暗恋。从来没有对她有任何表达。
同桌叫陈惠苏。为什么喜欢?白净,聪慧,瘦瘦的,小巧玲珑。记得有位同学病故,她还写了篇悼文,《月夜忆亡友》。
后来听说做了武汉大学的教授。
五,高中
1945年初中毕业,首选黄冈的省二师,数学考到一半,打摆子,没考完,租辆轿子,被抬回家。
不久病好了,听说汉口的武汉市第一中学招生,就与同学韩叔豪、朱作云同去。都考取了。
读了半年,为省学费,转到免费的武汉市职业中学。入校不久,改叫汉口首义中学,变成收费的了。
遇上1947年刘邓大军南下,乱,家里没办法送学费,再转到武昌烈士祠附近免费的临时中学。又打了一次摆子,休学一段时间,最后转到昙华林的中华大学附中。
高三时发生了两件事。没成。“不然,就没有这一窠子了。”(一窠子,方言,一家子;窠,音kuo。)
一是差点跟共产党,进了刘邓大军。二是差点跟国民党,去了台湾。
六,输了两担谷田,不然就去台湾了
高三下学期,去早了,还没开学。都去浠水同乡会玩。同乡会,是创办张楚中学的孔庚办的。
孔庚是浠水朱店人,清末的秀才,民国初期当过中将,一度主持鄂政。一说蕲水改浠水,是他改的。
在同乡会,就玩出事儿来了。
闲,免不了打牌,麻将。把十几块银元的学费输光了。不记得后来托了什么人给家里带了信,快开学了,还不见家里送学费来。
这时汉口有一个免费的临时中学招生,就报了名。
快进考场时,武昌的同学带信来说,父亲来了。
赶紧过江赶到同乡会。父亲一句埋怨也没有,从腰上取下绑腿,剥出十几块银元来。
父亲卖了两担谷田。要是没卖了这两担谷田,划成分时,很可能就地主了。
父亲当天就要返回。
还是走水路。当时汉九班,有小洋船了。过江等轮渡时,一小流氓说父亲的油布伞碰了他,骂人。陪我送父亲的同学韩叔豪,身高马大,有打(会武功),也不说话,反手就是一掌。那家伙一踉跄还没看清是谁打的。
就没考临时中学,接着上了中华大学附中。
几天后,几个一起去汉口考临时中学的同学忽然来学校看我。全副武装,一式的国民党军装,皮靴,大沿帽,腰上别的是小左轮,一入校就是排以上军官。
这才晓得,是国民党怕有知识的学生跟共产党跑了,搞了几个临时中学。我是既羡慕,也庆幸。
还有同学拉我去刘邓大军的。先是韩叔豪,后是一位叫谈承武的同学,都是在高三暑假期间。我没答应。
韩叔豪,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参加了国民党,估计没开一枪,就去了台湾。现在还在台湾,九十多岁了,这些年通过电话,还回乡省过亲,见过面。谈承武后来一直没消息。
我没答应的原因,一是家中长子,家里培养我一个人读书,不容易。也胆小,参加刘邓大军或者国民党,都可能打仗。
还有,舍不得见过两次的“娃娃亲”未婚妻。
在首义中学时,认识一位初中部女生,她父亲是隔壁中学教地理的先生。
我早起在操场读外语,她主动招呼我,就认识了。经常约着租钢丝车(自行车)逛街。挨都不敢挨,神圣的很。不说笑话,不问家世,只谈学习。
印象中,她个子不高,灯笼大的眼睛,聪明样儿。
有天逛街,她学校一个小流氓带几个人,说她是他的女朋友,警告我今后离她远点。
想着家里有未婚妻,就此不再接触了。
也有同学知道我有未婚妻,还怂恿我“谈着玩”。
我不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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