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去世了。
这个悲伤的消息来得太快、太突然。就在不到三个月前,很多朋友还从我的朋友圈里看到了奶奶来香港玩的照片。她在镜头里精神矍铄,笑得那么开心。虽然已经九十岁,但很多人说,看起来只有七十多岁。
从香港回家之后不久,她开始觉得身体非常乏力,休息也不见好转,带到医院检查,发现竟已是晚期肺癌。肺癌是一种非常凶险的癌症,因为它可以毫无症状,一旦发现往往就已经是晚期。在医院治疗时,她又不幸感染了肺炎,更令情况急转直下。
奶奶出生于1933年,是一个大家庭八个子女当中排行第二的姐姐,上面还有一位大姐,下面则有四个弟弟和两个妹妹。这四男四女的祖父是晚清年间在安徽的这个小县城办新学的第一人,而他们的父亲亦子承父业,在县里的中学当老师,教数理化等学科。
在这个书香门第,奶奶那一辈有一大半都当了老师,他们的后辈中也有不少是中小学老师。奶奶16岁初中毕业就开始在小学教数学,她和大姐早早工作,为的是给家庭分忧。时代的狂风暴雨让这个大家庭的屋檐摇摇欲坠——先是战争,后是政治运动。家里的顶梁柱——奶奶的父亲在1958年肃反扩大化中被“升级”判刑,发配到劳改农场,虽然改革开放后被平反,但他早已死在了劳改农场,去世时无一亲人在旁,尸骨也无处寻找。
在最困难的时候,是几位女性撑起了这个家:奶奶的母亲、大姐和她自己。两位姐姐的工资基本都用于支持弟弟妹妹上学和补贴家用。在劳改期间,奶奶的父亲曾经寄明信片回家,叫读初二的三儿子休学回家种田。奶奶得知后,不知用什么方法省出钱来,支持三弟完成了初中学业,入读师范。经过了那样极端困难的时期,奶奶把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习惯一直延续到现在,不舍得开空调,不舍得穿新衣服。
当父亲蒙冤离世,奶奶对于她的弟弟妹妹来说就担当了父亲的角色。所以,小舅爷(奶奶的小弟弟)写给奶奶的挽联中有四个字:“勇挑父担”。
“文革”期间,奶奶本人亦因为家庭成分和教师身份受到批斗。好在整个家庭没有遭受过大的冲击,大概因为爷爷是贫下中农、革命干部的身份,也因为奶奶一家在当地一直行善助人,在邻里乡间留下了良好的口碑。
步入耄耋之年后的奶奶越发慈祥,但据说她年轻时给人留下的印象是严格、严厉的,还有个“铁匠”的绰号。我从小基本都是由她和爷爷照顾长大,我的启蒙教育,乃至从小学开始的奥数生涯亦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她。她用祖辈的慈爱和“铁匠”的严明共同锻造了我。
奶奶一生辛勤劳作,一刻都闲不下来,似乎永远在洗晒衣服、打扫卫生。她一生都在关心别人,在病床上极度虚弱的时候依然记得来探望的老人身体有什么不适,要惦记着他们有没有安全到家。
她的一生亦睿智清醒,一个具体的表现就是永远在学习,善于接受新事物,我给她买的iPad,她一直用到最后一次住院之前。她曾经很多次跟我说,最怕自己得阿兹海默症,因为她不能接受自己脑袋糊涂。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血氧浓度最低降到50多时,她的头脑还是清楚的。我当医生的父母说,从未见过这样的案例——其他人在这个时候早已昏迷。
这也许是一种家族遗传吧。我在大舅爷(奶奶的大弟弟)纪念他们母亲的文章中读到,“我的母亲最大特征是几乎任何时候都保持清醒头脑。”
在这个世界,保持清醒当然也会是痛苦的。我猜,她对待这种痛苦的方式,就是一刻不停的脚步。
爷爷在2010年去世。好在奶奶的三个子女都在身边,直到最后住院的一个月,日日夜夜都在一起。我也从香港赶回家中,聆听她最后的嘱咐。
去美国留学的时候,我最牵挂的就是奶奶,害怕每一次飞跃重洋前的告别都可能是最后的见面。而香港的工作对我的一个重要吸引力就是回家、回到奶奶的身边更方便了。
奶奶走的那天晚上,我痛哭着觉得自己的生命失去了一大块:每周日中午的FaceTime聊天,从小到大那么多的回忆,甚至我喜欢吃的东西(甜的、软糯的,还有她总给我做的板栗烧鸡)。我的名字也是她取的。曾有好多人说我的名字取得好,有人说寓意好,有人说像言情小说主角,而当我把这些告诉奶奶之后,她只是笑笑说,为我取名最主要的原则是笔画简单,不然在试卷上半天都写不完自己的名字。
给我名字、给我智慧、给我无尽之爱的奶奶走了。在巨大的悲伤之后,我逐渐意识到,其实我并没有失去奶奶,因为我的生命中早已带着她的许多元素,她已经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我在吃早茶的时候常要点一份最符合她口味的马拉糕;我现在也当了老师,继承着教育事业;乃至我对世界的态度,多少都有她的痕迹。
人的生命总有限度,奶奶在自然的限度内已经度过了灿烂的一生,而她在无形的精神层面还将与我们长久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