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静默之夜
知道凡夫去世的夜晚,在朋友留下的小土房子里。两个山坳中间,背靠山坡,屋前竹林掩映,两棵枣树,一棵石榴,一棵板栗,三棵柿子树,一条小溪,几亩菜地。其中一棵柿子树,是村里最富有的柿子树,果实压到了地上,掩映在草堆里,饱含热度与丰收之意。
那天在上海读书会的小群里,忽然看到琦和林可发的消息。一瞬间不知道是震惊,还是忧愁,有一种沉默在空间里降临。其实从来没有和凡夫有特别深的交流,但异常清晰地确认,在国内通过读书会接触到的克友中,凡夫是我为数不多欣赏与认可的。
温和、清晰、犀利、洞察、深入、认真、持续、广博。在长达三十年的时间里,凡夫都保持着这种罕见的热忱 ——从他80年代末开始了解到克氏时开始。
所以,或许是山里的环境,与土房子在夜晚的寂寥森然,又或者是自己些许的分心,不知为何,陷入了哭泣。却也清楚,这种哀伤,是种自怜,是对失去一位同行者的惋惜与默哀。
02
生的交集
那天Ls给我打电话,聊到凡夫,说起去年国庆在浙南古村组织的那期读书会,凡夫最后没来,给我说明未能前来的信息后,我没有回复。觉得或许我生气了,所以十一月时通过Ls邀请我做了一期分享。我并非对凡夫生气,他是那么温和儒雅的人,我仅仅是因体能不够,在种种愿望达成过程中感到力竭和疲惫,而对自己感到失望。
我记得那个夜晚聊了三个小时,是迄今为止我最为完整的系统性表达,从个人到社会,城市系统到乡村生活,教育,竞争,家庭,学校,工作,生产,消费,受困,作为个人,如何在这样一个社会里,重重突围,实践自身理想。
徐岙底的十一月寒冷异常,我踱步于暗夜,四处逡巡,像一只警觉的动物。握着手机的双手冰冷,但思绪与语言从未中断,在线相识或不相识的伙伴,轮番上阵,彼此交锋。唯有在这种全神贯注中,在头脑中的一切犹疑消失,穿透了社会意识系统夹杂在头脑中的种种干扰与思想,才能抵达生命的力量核心,关于我们是谁,要如何行动。
我们活在一个被塑造与驯服的社会,其中存在种种标准与要求,比起个体生命,社会系统本身的要求,已经凌驾在个体之上。我见到无数被磨损而消耗了生命力的人,我深切的感受到个人生命的未完成性与受限,这是身处其中所有人在面对的。我们为生命与自由增加了种种条件,并在日常中妥协,寻找种种折中之道。
那是一种生与死的抉择,究竟是我所感受到的是事实,还是社会告诉我应该做的才是对的,所谓社会,不过就是身边的人们与头脑中的意识。而痛苦是关于真相的表达,它关乎人的本能与先天直觉,要远高于后天头脑与文明的塑造,一旦理解了痛苦的本质,一切行动都变得彻底而果断。思想与行动中间的间隔,便消失了。
因此,我并不为凡夫的离去感到悲伤。凡夫在他的生命中,同时在社会层面与内在层面,实践了他的可能,尽管他对克氏与生命真相三十年的探索,仍未抵达终点,但生命的结束,并不意味着探索的结束。
那是人类对于自己所制造的社会与文明系统的挣扎,我们在外在获得越来越高的效率,与丰富的物质,但内在的限制与恐惧,并没有减少。人与人之间的隔阂,我们生命中所制造的暴力与创伤,我们对于自身生命的浪费,依然存在。
在如此有限的生命中,能否获得一种超越社会框架之外的能力与自由,立足于自己的真相,并在活着的每一日去实践,才是重要的。其中,既无犹豫,也无恐惧,无依赖,在对自己的无限深入与了解中,在每一个念头、思想、言行中去洞穿。
03
生的延续
我们对自己不甚了解,总是在生活中有所选择,而选择意味着折中、妥协、忍耐,意味我们没有按照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来行动,而是在种种衡量之后,选择了更安全稳妥的道路,这也意味着,我们没有用全部真实有力的生命,来面对生活的暴风雨或种种问题,以及我们内心最真实的渴望,所以,我们获得的永远是打过折扣的半成品生活,于是,我们成为了“二手的人”。
这种二手在于我们不了解自己是谁,不清楚内心最真实的感受,无法按照内心原始完整的想法,而是根据后天社会的教导、标准,头脑中的概念来加工,这是一种来自外围的行动。我们从外在寻找答案,我们向他人,各种书籍,导师,体系询问,期待着他人告诉我们,但这永远是无解的。
没有人能比我们自身更了解自己,了解自己的感受、能力、认知、渴望、判断、想法,了解我们想在这个社会中践行什么,能做到什么,这种意愿强于一切外在的技能,因此,你会创造出一套属于自己的行动方式,以及工作的方法,在已有的社会体系中,开辟出一条独有的道路。
我们总是擅于借鉴他人,而对自己缺乏信心,以为必须种种积累和过程,才能完成内心真实想要做的事情。这种想做和获得无关,和安全感无关,我们并非要借此在社会上确立某种地位,或者证明自己生命的价值,而是因为我们的生命和这件事产生了某种纯粹的关联。
因此其中毫无犹疑、担忧、恐惧、期待,而是在真实的行动中实践,且无需试探和他人的承诺。由此,生命产生了一种纯粹的行动,这和社会体系及我们头脑中惯有的判断标准无关,于是自由出现了。因为我们不再分心关注那些不重要的琐碎和无关的细节,而全心全意沉浸于行动本身与眼前的事实,那么,创造力也出现了。
我对这个社会一无所求,连带着恐惧也一并抛弃了。我唯一想了解的,是关于自己的真相,我如何认识这个社会,以及生活中的种种观念与关系,我希望如何度过我的生命,以及如何在有限的生命中去实践,其他一切都是次要的。
以此纪念我的朋友凡夫。尽管生命终止了,但其中个体的探索仍然在延续,并永不止息。
刘文艳
2022年10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