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最早是在克里希那穆提中文论坛上知道凡夫的,大概是在2008年左右,我刚开始接触克里希那穆提,在网上搜索到了这个论坛。不过我看到的其实是他若干年前在论坛上的发言记录。论坛在那个时候已经不活跃了,多数老用户都已经不再发言。在留存的帖子里,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凡夫的发言。他的表达比较清晰完整,而且看得出来,那时他充满热情。
2016年的时候,我加了凡夫的微信,现在已经忘了是怎么加的,加完之后其实也没聊什么。第一次在线下见到凡夫已经是2018年五一假期的时候了,那次他和张华等人邀请了美国的Sitanshu来北京,与国内的克友交流。活动安排在北京郊区的一个宾馆,我们上海读书会的几个朋友一起过去了。那次活动凡夫主要担任Sitanshu的翻译,自己表达得不多。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场景是,Sitanshu谈到了一个朋友的女儿去世的事,凡夫不知想起了什么,似乎突然哽咽无法说话,过了一会才完成翻译。另外印象比较深的一点是,凡夫似乎知识渊博,对Sitanshu偶尔引用的印度宗教人物,他也能翻译自如。整体而言,这次活动凡夫给我的印象,跟他多年前在论坛上的发言给我的印象反差较大,尤其是他不太愿意主动表达这一点。
这次活动之后不久(大概过了三周),凡夫出差经过上海,在微信上给我发了一个笑脸,我回复后他才说,刚好在上海,可以见一面。讨论之后,发现当天晚上就是各自最方便的时间。于是我叫上上海读书会的几个朋友,晚上一起见了凡夫。这次见面其实比较匆忙,凡夫大概是刚见完客户,见面的时候还在通过微信回复一些工作上的事。我也感觉没有深聊,印象比较深的是我们谈到玻姆晚年抑郁的事,据凡夫说,克本人对此的评论是,如果玻姆听懂了他说的话,就不会这样。与此相关,凡夫说他现在对克的理解是,他在试图指出某种我们当下就能触碰到的东西,与其它过多的理解无关。后来我与凡夫有机会进行了多次线上深聊,我感觉这一点是他觉得最重要的地方。他还谈到很多老克友会有一种受挫感,觉得读了这么多年克也没什么根本的改变。凡夫作为我知道的最资深的“老克友”,能够很坦然地谈到这一点,是我当时印象比较深刻的。
这次见面之后过了两个月,凡夫把我拉到了他建的一个微信群里,群的宗旨是“只讨论克,不闲聊”。大概有几个月的时间,群里讨论比较热闹一些,凡夫也会主动引导一些话题。后来这些文字讨论就逐渐沉寂了(这种周期性我在克友群体里见到多次了),群的主要活动就只留下了周日上午Sitanshu主持的语音讨论。这个语音讨论据说已经持续好几年了,但因为是英文的,参加的人不多。我也只参加了少数几次,一个现实的原因是周日上午我一般起床很晚。这个讨论主要是Sitanshu在讲,我问过凡夫为什么讨论较少,他说了几点理由,包括他本人为什么也发言较少。从我后来与凡夫的多次交流来看,他只是不太愿意主动表达太多,当我主动追问他的时候,他几乎总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而且几乎对我提出的所有问题,他都是深入过的(或者能够现场深入),也能非常清晰地表达出来。
2020年1月,北京的克友们再次邀请了Sitanshu来中国交流,那次美国克基金会的Jaap也参加了。我也再次和上海的几位朋友一起去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线下见到凡夫,也还是没有过多交流。凡夫这次给我的感觉是,他似乎状态比一年多前更好了,做现场翻译时显得轻松自如,声音洪亮。当天晚上活动结束后,我们一小群人送Sitanshu回宾馆,在宾馆大堂又继续聊了一会,凡夫仍然担任翻译。有两个小场景我记忆比较深。一个是Sitanshu谈到自己感到受伤和愤怒的一次经历,以及他当时是如何化解愤怒的。凡夫突然语气有点激动(或者说热切)地问Sitanshu,你现在还会有感到受伤或者愤怒的时候吗?Sitanshu说是的。另一个场景是,一位朋友想问Sitanshu一个问题,大概是关于自己的梦境之类的,凡夫似乎有点不耐烦,没有翻译这个问题,并说我们还是讨论些更有意义的问题吧。
(二)
我跟凡夫更多的交流,还是发生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年中。21年的暑期,克友们在微信群中的交流格外活跃,一个主要的催化剂是“解脱者”文华的出现。新老克友们因为支持或反对文华而展开激烈的交流。那段时间LS的兴致很高,组织了很多线上的语音讨论。这段国内克友圈的小高潮在“文华热”过去之后还延续了一段时间。在LS的邀请下,凡夫这期间也参与了比较多的文字和语音交流。
在文字交流中,凡夫的发言让我印象比较深的一段,是他引用了下面这段禅宗公案:
刺史陆亘大夫问南泉普愿禅师:“古人用瓶子将鹅养在里边,鹅渐长大,出不了瓶子,现在不能损坏瓶子,也不能把鹅杀死,和尚有什么办法让这个鹅出来呢?”南泉普愿禅师叫了一声“大夫”, 陆亘就应了一声, 南泉普愿禅师接着说“出也”。陆亘大夫从此开悟,礼谢南泉和尚。
凡夫发了这个小故事之后,有点调皮地故意不立即给出自己的解释。于是群里出现了一些各自的解读。我给出的解读是,鹅与瓶子都是这位大夫自己构造的概念,他把自己想象成被养在瓶子里的鹅,无法找到解脱之道。而禅师的提示,是让他从这思想构造的二元对立中跳脱出来。凡夫后来公布的“答案”,大意跟我的理解相似。凡夫引用这个故事,大致是想指出,文华这样的人在引导他的听众把自己想象成“瓶中之鹅”,然后再宣称自己拥有解脱之道,这是一个陷阱。
在我的印象中,这段时期凡夫参与的多数文字和语音交流,都是围绕文华这个主题。那段时间,文华这个“对立面”的出现,在我们很多人身上都激发了表达的热情,在凡夫身上似乎也是如此。
(三)
21年11月到12月之间,我比较少参与线上的交流了,也从大部分微信群中退出了。12月下旬的时候,LS说心语和他想找两个人持续深入交流,问我有没有兴趣参加,他说凡夫也会参加,我同意了。从那时开始到今年(22年)7月,这个小组讨论一直持续了20期左右。这段时间是我跟凡夫交流最密集的时期,也是我听到凡夫对自己的表达最完整的时期。他在其他场合的表达,我一直感觉比较片段化,有时有挤牙膏的感觉,其他一些克友可能也有类似的印象。所以这半年多的交流,现在看来是比较珍贵的。可惜只有前面四次做了录音。我在这里也不可能完整记录我们与凡夫的交流,我只写几点我个人印象最深或者觉得最重要的内容吧。
第一次语音讨论的时候,我提出我唯一感兴趣的是克所说的“认识你自己并加以超越”这件事。我说除了认识自己,我还关心是否有某种超越性的东西存在。当我把这个问题提得比较明确之后,我感觉凡夫似乎变得有一些激动,他回应的声音中似乎注入了更多的热切和能量。甚至我感觉他可能从原来坐着的状态变为在房间里来回走动,因为我好像能听到他来回踱步的声音。他的回应是,这个超越性的东西不是某种很遥远的事物,至少它的入口是某种很近的东西,当时他把这个入口或者说起点称为“能动性”。他认为只有当我们身上产生了这种能动性,“认识自己并加以超越”这件事情才算开始了,否则就根本没有开始(无论我们经过了多少讨论,产生了多少理解)。他说他在跟克友的交流过程中,他会最关注这种“能动性”是否正在他自己以及对方身上运作。当存在这种东西时,讨论的过程本身就会给参与者带来某种转变,否则他就觉得讨论是跑偏了。
后面的至少三次讨论都差不多是围绕凡夫提出的这个“能动性”或者说起点展开的。我提了不少问题,主要都是为了让凡夫进一步澄清他所要精确表达的是什么。凡夫似乎不希望把这个起点变成某种神秘的东西,他说这是我们在任何状态下都可以触及的东西。我说如果它这么普通,为什么你把它跟我一开始提出的“超越性”联系在一起呢?是否这个东西既是很近的,同时又是很远的(它不是我们日常熟悉的那些东西,比如好奇心、理性、强烈的动机等等)?凡夫大致表示了同意。
凡夫说这种能动性打破了我们在日常生活中通常会陷入的那种无奈感,我们开始对生活中的任何问题都有面对的空间和回旋的余地。这种能动性与行动之间是没有距离的,因此它必然会带来某种改变,虽然这些改变可能是细微的或者潜移默化的。他谈到他自己从多年前开始就一直能接触到这种能动性,虽然它的强度可能是有变化的。我问他这些转变近些年会变得更强烈吗?他说似乎是的。这种能动性是否使他看清了很多东西呢?他说他不倾向于用“看清”这个词,他的感受更多是某种渗透性的力量,在这个过程中他能够“触摸到”很多内心存在的东西。这里面有一些原本坚硬的东西,会逐渐被融化。结果就呈现为,人会变得更轻松自在,内心的空间会更大。
凡夫认为这种能动性本质上是连接着克所说的那些超越性的东西的。克所说的很多境界也许离我们很远,但是这个起点却是我们可以当下触及的。我感觉在很多公开讨论中,凡夫也一直在试图将对话者带到这个起点上,而不是沿着那些话语逻辑去延伸。那么这个起点跟所谓最终的转变是什么关系呢?凡夫说他通常不太去关注这个问题,很多年前他可能关注过最终转变之类的问题,但现在他只关注从这个起点出发(每次都是重新回到这个起点),去时时发现生活中的真相。他甚至说,他因为“忙于”每天的这些新发现,而没有时间去关注那个所谓终极的问题。
对于凡夫所说的这些,我本人大都能够赞同,或者说能感受到。而且这个讨论的过程实际上确实使我产生了一些变化,或者说它们使我在某些点上变得更清晰了,尤其是凡夫说的,他把以前对那些根本问题的关注转变为了对当下就能接触到的这个起点的关注。并且他倾向于认为这个看似不起眼的起点,是连接着克所说的那些终极之物的。这一点我认为是与凡夫的这些交流中对我影响最大的。我身上某种对终极事物的执着似乎逐渐消散了,而与眼前的平淡现实之间的距离似乎更近了,能够更加零距离地与眼前的生活产生接触。用凡夫的话说,就是克的教诲与日常生活之间的融合开始发生了。
当然,我仍然会关心更根本转变的可能性,凡夫本人也认为,如果我们不是带着评判去提出这个问题,是完全可以的。有一次对话,我不断追问凡夫对这种根本转变的态度。他最终同意,他认为我们在每一个当下,都是有可能直接深入到我们身上的局限性的根部,并且在当下加以超越的。但是他认为他自己也没有做到,对于“根部”的很多东西(比如日常的那些不太显著的情绪背后是什么)他也不知道如何去入手。我说,为什么在这个地方,那种“能动性”不能起作用了呢?这一次他没有给出明确的回应。他半开玩笑地说,也许他该重新去看克的视频了。
在后续的交流中,我们还讨论了自我是什么、知道与看到的区别、如何将自己的领悟传递给他人、大脑受过的伤害如何修复等话题。这个过程中LS与凡夫也有不少争论,关于交流的方式和意义、我们自身的转变程度等。这些争论后来在道一组织的公开语音讨论上也有延续。不过对我个人而言,上面记录的关于起点上的“能动性”的讨论,对我是影响最大的。
(四)
9月18日周日晚上,在凡夫自己的微信群中,我看到Sitanshu发了一条信息,说他得知凡夫已经离世了。我看到之后无比震惊,马上在另一个群中与凡夫的好友张华做了确认,得知凡夫真的已经离开了我们。当时震惊之余,我也没有在群里再多说什么。在我39年的人生中,之前其实没有经历过什么身边人的意义重大的死亡,所以我对死亡一直没有强烈的感受。凡夫的离去,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心理上有密切联系的人的死亡,因此这种冲击是强烈而陌生的。尤其是这件事情发生得过于突然,对我们来说是如此,相信对凡夫本人来说也是如此(很难想象凡夫在那一刻的心理状态)。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事实上一直到此刻,我都还在消化这个冲击带来的影响。我试图在慢慢感受它所包含的全部含义。
道一和LS等人组织了线上的凡夫追思会,通过这次追思会上大家的表达,以及这几日在群中看到的各个渠道的信息,我对凡夫在生活中的其他方面,以及过去的一些经历,有了更多的了解。在追思会上我表达得较少,所以觉得有必要通过文字在这里做一个更完整的记录。
有一次讨论中,凡夫提到了以前有一次面对死亡的经历,他没有具体说是因为什么原因,现在看来也可能是他的心脏问题以前就有过发作。他说,那一次面对生死的时候,他感觉自己所领悟到的这些还太不够了。我想,凡夫的离去,在最深层面对我的冲击,可能也是在这个地方。在死亡面前,我们每一个人可能都会感受到,自己对生命和这个世界的领悟,都还太过渺小了。
(五)
本来这个记录到此也就该结束了,但我总感觉似乎还少了点什么。凡夫离世后,我给几个朋友发了一条信息:
凡夫的突然离世对我是很大的冲击,我以前没有这么强烈感受过死亡的突然性和绝对性,不容置疑,不可动摇。去年底到今年7月份,我跟凡夫差不多每周交流一次,我感觉跟他是有一定的默契度的,而且这种感觉应该是相互的。我当然感受到他身上的某种未完成,正如感受到我自己身上的。正是这种未完成,与死亡的绝对性一起,构成了最强烈的冲击。我仿佛感受到了那一刻他所面对的命运的力量。
我所提到的凡夫身上的“未完成”是什么呢?我想就是凡夫自己也提到过的,对我们自身存在的最底层的那些东西,他也感觉还没有完全触及到。这一点在我们几乎所有人身上,应该也成立。这种未完成里面,是否也包含了某种更深层面的无奈呢?
在第一次北京聚会上,凡夫提到一位朋友跟他说“生活其实没有那么复杂”,他说这句话对他触动很大。我想凡夫至少曾经,也跟现在的我一样,跟生活的复杂性纠缠过。在最后这段时间的交流中,凡夫喜欢用的“能动性”、“无奈感”这些词,也可能表明他曾经面对过这些词所对应的生活的问题。我相信至少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已经打开了某扇通往光明的大门。但似乎命运还没有给他足够的时间,去深入门后的整个世界。死亡总是随时等待着我们,而这是我们的存在中不容质疑的一部分。
林可
2022年9月24日星期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