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日（9月16日）晚，在微信群里突然看到Sitanshu Kumar先生的留言：
I was informed by Mr. Zhang that Mr. Mo has passed away. I am shocked beyond belief …

我一下子惊呆了。我感到小腹有被捶击的感觉，坚决不肯相信。马上询问张华，似乎这样可以把这个消息变成一场虚惊。但张华简短而确定的回复让我彻底崩溃，我伏在桌上哭了起来。

后来我恍恍惚惚去睡觉。但到了夜里一点多，忽然梦到一方砚台打翻，里面很浓的墨汁翻落在地，我哭醒了。坐起身来，我明白自己是在哭凡夫。这些年我也遇到了不少人世变故，但都不曾这么伤心。在旁人看来，更不可思议的是，我跟凡夫其实交往很少——两人只在三年前见过一面，我甚至连他的名字，做什么工作都不清楚，怎么会如此动情呢？
只能说，人和人的交往，真正的意义，不在于多么亲密，不在于时间长短。凡夫的离开，对我来说，是失去了一位挚友，一个知音。

我与凡夫最初见面是在2020年的北京聚会，但那次我只是对他担任了部分现场翻译有印象，一直不知道他是谁，我虽然加了许多人的微信，却偏偏没有他。现在一想，他实在太低调，太不显眼了。

其实，那次我和他还是有过一次特殊的交流。那天上午，他提了一个问题，“为什么感觉自己生活是无序的”。那时的我，刚刚读了篇克讲秩序的文章，便冒冒失失地说了许多激烈的话，现场气氛一时僵住了。现在回想起来，才意识到，凡夫在我说话的时候，一直低头在听，完全没有普通人那种感到冒犯的反应。那时他是在全心全意地倾听，他表现出来的低调，其实不是刻意为之，而是他真正认真地、沉静地生活的自然流露。

说起凡夫，首先绕不过克里希那穆提。昨晚听到凡夫的妹妹讲，他每次回来都买好多克的书，以至于纳闷，克这个人的书到底有多少啊，怎么还没读完？这也印证了凡夫以前在国内论坛上讲的，自己把克氏作品通读了一遍。我也是对克非常着迷，但每个人的学力就是不一样，自己很难做到凡夫那个程度。以前我曾经感慨过，怎么国内那些最富才华的人没有读一读克的作品呢？现在我才知道，自己错了。

其次，对我而言，提起凡夫，还绕不过他的印度好友Kumar先生。在凡夫看来，Kumar是他所见过的真正领悟了克氏教诲的人，他曾两次邀请Kumar到中国和克友交流，国内克友亲切地称他为大叔。北京见面会上，我为大叔的深刻领悟所折服，所以，当知道他们有个英文讨论群时，就马上请张涵予介绍加入。这个时候，他们的讨论已经进行五年了。

从这时起，我才慢慢地开始了解凡夫。但起初，我也只知道凡夫是这个群的群主，微信名是river，大叔称他为Mr. Mo。而且一般凡夫不太发言，这里的讨论，用凡夫的话说，主要是大叔的自白。有好几次，大叔问凡夫对某个问题怎么看时，他的回答很慢，很简略，有时还会说，我不懂。所以，那段时间我曾误以为凡夫这人比较懒散，讨论不积极。

不过这两年来，凡夫说话多了些，有时，他会把中文讨论群里发生的事，和遇到的烦恼跟大叔讲。我这才慢慢发现，他的英语表达能力非常强，无论是谈克，还是谈生活、时事，都条理清楚，简明扼要。还有一次，他出乎意料地跟大叔说，Mr SilentSong 昨晚讨论时讲了自己的一次特殊经历。然后，他们见我没有反应，就说，英语表达困难的话，可以写一下，用中文写再翻译成英文也行。可是，我却想法很多，一直没有写。所以没写，也是他们太宽容了，从不给我造成什么压力。我提到这个，其实是想说，凡夫有时非常温文尔雅，但内心却是一团火，他跟大叔提到我的发言，说明他对克友的收获发自内心的高兴。这也让我为有这样一位知心的朋友而感到特别温暖，。

让我真正加深对凡夫的了解的，主要还是学校微信群的讨论。尤其是今年初，对于有些人的做法，对于权威问题，群里出现了很大分歧争议。凡夫对此专门做了一个演讲，讲自己如何识别一个人是不是真正领悟了克的教诲。我回忆当时他的一个观点就是，看一个人是否真正有所领悟，他要看这个人说的东西是不是自己都能猜出来的。这个观点非常新颖，而且他讲的非常平实，逻辑严谨。而后，他又多次在群里就这个问题发言，言辞之犀利，和我以往印象中的他判若两人。

从我个人来讲，他之所以这么做，我非常理解：他不希望人们在这个问题上误入歧途。因为当时的确有很多人是分辨不清的，也有一些克友是明白的，但可能出于种种顾虑，不愿出头露面。所以，有时我看到的情况就是，凡夫一个人在群里大声疾呼，却应者寥寥。

凡夫内心非常善良，不论他言辞多么激烈，大家仍然可以看到，他没有丝毫个人的情绪在里面。我自己跟凡夫直接的讨论很少，似乎仅有的一次，是关于行动，这次找出来又看了一遍。

那是去年12月6日的。我说，对于自己是该继续工作，还是立刻辞职感到困惑。我说，自己得真的放下才行。凡夫出乎意料地说，“真的放下”，有可能是一个不真实的想法，有时候，会有 “预设答案”。

这句话让我感觉很不解，我也不得不非常用心去思考才行。

接着凡夫又写道：现在去行动，实际上是在预设答案里行动。什么是行动？做出一个现实层面的选择，不一定是行动。

我一开始后悔自己冒冒失失地说自己准备辞职，又有些拉不下面子。凡夫的话对我是个很好的提醒，我在晚上又思考了很长时间，才感到释然，不再纠结自己说过的话。不再纠结是否用辞职来表明什么。我最后回复是：内心的变化会自然而然地带来外部的变化——行动。

虽然只有这一次较长的文字讨论，但凡夫对我的影响确实很大的。谢谢凡夫！

在翻译克的文字的过程中，凡夫也给了我很多帮助。每次遇到问题，他一般都会给出非常靠谱的解释。特别值得一提的是，vulnerable这个词，字典里一般的解释是脆弱的，而凡夫却出人意料地给出了“不设防的”这样一个解释。

是啊，克里希那穆提说，人要想真正看到什么，就得放下一切成见，其中应该也包括防范的心理，这样才会有一双孩子一样的天真的眼睛。凡夫不就是这样一个完全对朋友敞开心扉，毫不设防的人吗？

请允许我把上面提到的克的原文和我的译文录在下面作为纪念。

凡夫兄，我把译文又修改了一下，您再看看可以吗？
…
So that not only
the past wounds, past hurts,
but also your mind then
is so sensitive, vulnerable,
it is so moving, living, acting,
it has no moment of static moment
where you can hurt.
……
这样就不仅抹除了过去
那些伤害和创伤，
而且，那时你的心
会是非常敏锐，毫不设防的，
这颗心一直在前进着，在生活着，
在行动着。因为它是如此的活跃，
没有片刻的停滞，
所以，你根本不会受到伤害。

追思会上，听大家真情实感的流露，心里感觉很温暖。这种感觉不同于普通的线上讨论会，因为在这里可以充分感受到一种共情。从大家口中得到的大量信息，让我有机会一窥凡夫那绚烂多彩的人生画卷，尤其是他和那么多朋友真挚纯洁的友谊。我越是了解得多，越是发现他的宽厚博大超出了我的想象，值得我去细细品味。

很多人都说，凡夫温文尔雅。我现在才意识到，实在不能简简单单用一个词概括就完了。你必须去听他说的话，了解他做的事，听他的朋友如何回忆他，你比去端详他的容貌，看他天真的笑容。

虽然说凡夫这个人不在了，但他给我们留下的，如果你去听、去看，那么你依然会感受到他所散发出来的爱和喜悦。
Silent Song
2020年9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