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再次梦见父亲,已经是春天快要打烊的五月底。路灯寡淡,丁香幽幽;坐在这个石凳上,恰好可以望见东西的巷路,稍一抬头,便可以望见四楼母亲的窗——没有开灯。
父亲出生在老城,曾经“城墙高三丈五尺,周围十三华里零二十步”,一个四四方方的,中间有鼓楼的,拥有四座城门的一座城池。据查资料,老城地处辽河中游左岸,其书载历史已逾千年,曾是大金、东夏、东辽的开国都城。后来经过元、明、清历代逐步建设,终成著名的辽北古城。
历史里的老城是辽北的一个战略要地,曾经拥有多个古香古色的名字:万户府、黑水府、开元路、扶余府,咸平府等等,也曾经留下了耶律阿保机、李世民、金兀术、忽必烈、薛礼、周恩来等名人名士的足迹。
老城给我的印记,更多是伙伴们最常去的院子后面直直长长的厚实土城墙,掀开青砖灰瓦下急急逃走的钱串子,断壁残垣的屋檐下不知名的鸟们精致的窝,破败的寺庙吱吱嘎嘎的破门缝里仰望齐天高的大塔,以及灰头土脸的老人大人们各自忙碌生计的短镜头。
这里是父亲的故乡,生长于斯;这里也是当年父亲母亲新婚之地,情深于斯。一座城,见证了千万人群之中,一对普通男女青年的爱情婚姻。春去秋来,时光总在悄然流变,而一些原始的不经雕饰的东西,始终不曾忘却。
父亲病逝后,母亲很少提及老城,或许,那是她一辈子的痛症。二十多年后,刚强的母亲终于开朗了许多,也偶尔聊及了一些尘封的城中往事。
与秋雨先生笔下的江南小镇大不同,记忆中的老城更像是江南梅雨过后满院晾晒的破落户。偌大的方城,随着朝代更迭变迁,战争冷酷毁残,从曾经的声名显赫、车水马龙的辽北要塞,到死气沉沉、颓废衰败的一个穷地方的代名词,也许只源于一次次外民族冰冷的征战,或一声声刺耳马蹄的如风般践掠。
而历史更多化为一幅幅空洞的想象,作为曾雄踞边关的古战场,老城老矣,老得如若一位耄耋:一身褴褛,却咬紧牙关忍于病榻,只在夜半静静地悲悯、嗟叹、辗转。
二、
我的祖父是正宗的“闯关东”,他的籍贯大约在河北徐水,这也是后来听父亲说的。因此,每次京珠线坐车路过徐水,我总是透过车窗,目不转睛的打量这个半新不旧的城市,揣测我的祖父的童年生活。
据母亲讲,祖母则是正宗坐地户,家境较好,属于镇子里的地主小家碧玉。年轻的祖父背井离乡,最后辗转落脚到了老城。因为诚恳好学,勤奋仗义,祖父最终入赘祖母家。
走近老城,远远地,一座斑驳的青砖古塔高耸入云映入眼帘。其实飞驰在咫尺的京哈高速上,古塔也往往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塔曰崇寿寺塔,历经千年风霜雨雪,依旧默然在老城的西南角崇寿寺内。崇寿寺塔镇守着老城,它聆听年复一年的风雨声、塔铃声、杀伐声,它俯瞰着交替行走的光阴王朝。
纵观辽宁十余座国家级辽金古塔文化,惟有老城崇寿寺塔与北镇崇兴寺双塔东西呼应。早年间,钟鼓楼、崇寿寺塔、黄龙府、火神庙、清真寺、碑林、金线河(莲花池)、三皇庙为老城著名人文景观。
清朝诗人王恩明赞曰:“望中烂漫渺无限,踏遍苏城柳色新。翠萼遥分边塞外,朱阜不让洛阳春。”诗歌中美丽的地方是否就是我挥不去的老城,我查遍百度,也没有搜索到那位诗人的只字片纸。想来,大约就是哪位热爱家乡的现代文人美丽的假托而已吧。
和所有的古城一样,老城的护城河自然是围绕着城墙一圈。即使历史悠远、饱经沧桑的岁月早已耕平了人工河流的痕迹,但低低浅浅的河床,纵然种满了苞米黄豆,依然可见当年的河道。清河蜿蜒穿过城南,清河月夜的美景,教人感喟赞叹。沿着旧时的迎恩门(南城门)踱步而入,街道渐至升高,土路两侧房屋低矮鳞次栉比,及至钟鼓楼,自是全城最高之处。沿着故时并不宽敞的路,绕过钟鼓楼,继续北行不过五十米,路西的第二个院子就是祖父母的家——老屋。
十六岁的祖父一个人闯荡到东北。我能够想象得到,一位满面尘灰衣不蔽体的少年,一条颠沛流离的出关路。祖父的故事,也许没有电视剧《闯关东》般精彩,但是,如何从一位吃苦耐劳的少年长工,到被夏姓的地主相中,这段传奇让我也充满了神奇和好奇。
城里的大荷花池、古朴神秘的清真寺、斑驳高大的古塔,就掩藏在一趟趟并不规矩的民居内。暗色调的灰瓦青砖,房檐下忙碌的燕子,掉漆的木头的窗框,这也是属于父亲的快乐童年吧。
记忆中的城里铺满砂石,凸凹不平,甚至自行车骑快了都一路灰尘,而雨天自然是坑坑洼洼。待踱进弯弯曲曲的小巷子,炉渣子路面一直通到每家的院子门口。炉灰的味道,大约是于老城最深的记忆之一了。每逢黄昏时候,夕阳里鸟们归巢时叽叽喳喳,左邻右舍包括整个老城开始升起呛鼻子的袅袅煤烟。
三、
我其实生在乡下,距老城西南三十公里外的外祖父外祖母家。母亲说,那时领着家兄,抱着我,娘家和老屋之间来来回回。对于老城,家兄的出生地,更是他大部分的童年。而我对于这个煤烟缭绕的城里印象,竟几乎等同于生活三年的农村,同样的破败不堪。
严格意义上说,老城让我尴尬,它并不是我的老家,也不是我的出生地,叫故乡好像都有点牵强,自然也就不该有人们常说的乡愁罢。当年年少的我拿着表格回家问父亲我的籍贯,父亲一定是抬起头望向远方,老家的方向。
我的祖父娶了夏家大姑娘为妻,妻子产下俩孩子后,就撒手人寰。祖父的丈母娘,夏姓的地主婆,我应该叫做太奶,便把最小的女儿许配给了祖父,就是我的祖母。祖母比祖父小十二岁,是位聪慧女子,她一直带着祖父的骨血,也就是自己的外甥和外甥女,视如亲生骨肉。再后来,父亲、二叔、老叔相继出世,而祖母一直带着五个孩子,直到他们成人工作,挨个成家立业。
听着母亲讲述这些新鲜的故事,我一次次逡巡在失忆的老城巷子里弄,那些低矮而亲切的平房,野草丛生的青砖灰瓦,惯性般粘着我的脚步。哪个是父亲曾经正襟危坐的小学?哪儿的铜钟声可以传遍十里城外?“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相关古诗的故事,拥塞着,流淌着。虽然并不曾有人盘问或多看几眼,我深知我不是老城的游客,抑或探访者,我只是一位归来的乡音,沉默的游子啊。
祖父是老城最著名的兽医。至今清楚记得,老人家领我去过他的兽医站:钟鼓楼以西,镇子西头一间带院子的大房子。祖父为马匹打掌,为牛羊看病,德艺双馨,深受镇里镇外人们的拥戴。祖父曾留下一箱子薄纸的线装医马古书,父亲走后,母亲当做破烂送人。现在想起来,母亲后悔不迭。
长瓜子脸,洪亮的徐水口音,总是微笑的祖父据说也会两下子,因此年轻时候就爱打抱不平。耳闻目睹,父亲打小也学了几下拳脚,更是走到哪里都带着祖父赠送的一把红绸子的大砍刀和一个红缨枪头。小时候,同龄的孩子总是仰慕的向我和哥哥打听,听说你爸爸会武是个练家子,是真的吗?我于是总是拿它们出来肯定地炫耀。
关于祖母,我竟羞愧于几乎没有一点印象。也难怪,母亲说,你的奶奶去世的时候,你才三岁,怎能有记性。而家兄却记得,祖母个子不低,干瘪消瘦,总是咳嗽着叼着烟卷,特喜欢他这个帅气懂事的大孙子。
祖母其实一生坎坷,年纪轻轻的未婚就做了两个孩子的妈妈,而后生完父亲、二叔后,遭遇了一场冤枉的人命官司。据老叔说,祖母在狱中吃了很多苦,很多病痛,也都是在那两年的牢狱生活所留下的。后来一九四八年老城解放,祖母也得以洗脱冤屈。可是,从此后的祖母身体每况愈下,越来越消瘦,并且开始抽烟,一直到故去。
四、
妻叨咕着关小了孩子们的窗户。迷迷糊糊之中,凌晨的雨点敲打着空调机,叮叮当当。雨中的老屋还好吧,那掉漆的绿木窗,缺牙的屋檐下,一只流浪的猫也一同被惊醒?檐下一趟浅浅的雨沟里,是否重新刷出黑色圆润的小石头?雨落青瓦,滴答滴答,在逐渐连成片的夜雨中,那些瓦缝里的蛐蛐也慢慢停止了叫声。
烟雨的老城,肃穆静寂。
多年前整理旧物,母亲找出多年珍藏的父亲的几首律诗和几封家信。父亲写的一手连笔遒劲好字,又写得一手好格律诗,还吹得一手好洞箫。自祖母祖父先后逝去,大伯也去了,唯一在太原的父亲的姐姐,我的大姑也失去了联系,八年前二叔脑出血猝然离世,老叔随着堂妹去了兰州定居。高家本就人丁不旺,现更日渐凋零。而那间窄小的老屋,也早就卖给他人。
北方的古城,并不精致细腻。也许在先人眼中,有那精雕细作的功夫,不如挥汗打造兵器,或大口猜拳喝酒。但雄伟粗犷、结实震慑的实用主义,到底写进沧海一粟的历史长河。从冷兵器到现代兵器时代,除了历年炮火的熏陶,仅存的几段残破不堪的城墙也终于在文革中得到了最大化的利用:破四旧,拆除城墙砖,一一拿回自家使用,裸露的土城墙自然做成了猪圈和院子以及天然的菜窖。钟鼓楼和清真寺自然也难以幸免。唯一留存的,是那座基础太大太高的砖塔。
我也五年之久没有回去老城。听说老城已经还原古名咸州,也于几年前开始了重建、修葺、宣传和开发的启动工作。虽然它与山海关、兴城等保存完好的大型古城无法比拟,但一位有着粗犷北方民族的古俑终于露出脸谱,并且要站立起来,这到底是件天大喜事了。
小时候的老城,叫做十分遥远。从山东回去,要坐三天两夜的咣咣咣咣的绿皮硬座,还要在沈阳待上半天转车。即使从外祖母家回去,区区六十华里,也要大半天,还要在县城倒趟车。而今高铁仅需要一个半小时,即可抵达父亲的故乡。
戚戚老城,我遗忘的太多,而老屋就像是左臂上幼时种的牛痘,无需记忆,总能够清醒感知到。又或是一块胎记,无论打磨荏苒,它终究原始状态般清晰存在。
据说祖母家有祖坟,我的祖父祖母相继葬在那里。那是城外黄龙岗上的一块坡地,记得抽屉里曾有一张祖坟的黑白照片,父亲、二叔与老叔,坐在墓碑旁,神情凝重。随着八十年代的殡葬改革,祖坟早已变成一片国家森林公园。
二零一一年八月,家兄、大弟与我和儿子及刚刚结束高考的大侄子一同回了趟老城。我们站在老屋锁着的门前,默然不语。虽然找不到家谱,按照老叔叙述的方位,四位男人站在老城城北,面对西北高家祖坟的方向,深深一躬,也算了了一个心愿。
五、
祖父祖母一定是幸福的,他们一世相伴,纵然后半生清廉艰苦。他们的孩子们也都很孝顺他们,他们也享受到了孙男娣女的膝下之欢,也算是善终吧。惜父亲英年早逝,到底是一纸烙印般的一辈子遗憾。
父亲转战玉门、大庆、胜利等油田,最终落脚辽河,虽然相距老城三百余公里,然而毕竟离他的父母近了许多许多。我也即将奔五了,年轻的雄心逐渐退却,而血液中流淌的氏族的DNA分子依旧激荡。
我缓慢的走过老城每一条街道,每一个巷子,我心平气和地抚摸每一寸门楣。我知道与历史无法重合,我依然揣着碎青瓦片,紧扣门环,幻想着重叠他们的布鞋印。老屋依旧在那里,还是当年潮湿逼仄的味道;而我们期许等候的人,却不再回来。
在北镇的一座山坡上,那里长眠着我的父亲,墓碑向东,松柏环绕,常年阳光不缀。母亲说,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与医巫闾山融为一体,隔空与东方的老城遥望,也是一件圆满和乐事。
坐在楼下小谈经年旧事,唏嘘不已,女儿则拄腮倾听母亲娓娓道来老城四景“古塔朝霞”、“清河月夜”、“黄龙北枕”、“线河烟柳”的缘由。母亲也终于被我说动,答应等十一国庆节回老城小住几日。她少女时的美丽与天真,与父亲的邂逅,几十年的聚散离合,无数次并肩的街道胡同,还有那间小小的老屋,仍然是她最难以掩怀的梦境吧。我忽然有些迫不及待。
石凳上白日余温尚存。我端坐一隅,不自觉望向大门外,这近四十年的老路。暗影重重的初夏深夜,杏花绽放丁香呢喃,迎宾路上灯火通明。如果健在,父亲今年七十有六。我多么希望,梦中的他沿着老路走来,哪怕优柔孑孓,哪怕步履蹒跚。
(2016、6、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