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死亡的思考
(纪念郑敏先生)
陈永国 作
一
是我 是我
用这最有力的泪水
把冬日的水仙折断
因为我要送一枚 給她
那最冷静的雪片 还有那
曾经哺育我的白色汁液
虽然她未曾给予我生命
却像母亲 给予我这
有力的手指 去创造生命
是我 是我
在春天尚远的白色中
惋惜那一点纯绿
是我 是我
在既老又瘦的冬阳下
嫉妒那一片紫红
倘若冥冥中真有神灵
我要质问你
你既然给生活装点了美
又为何让她枯萎
你既然让新娘穿上了盛装
又为何不让她把糖蜜品尝
你为何把未及唱响的歌索回
让空漠的心再无欢乐回荡
从此我好似一朵孤独的流云
从山谷之上飘向远方
二
去了 未及唱响的歌
去了 刚刚开始的梦
你在云端 那里一片苍茫
我在大地 这里一片洪荒
那里没有人间的烦恼
这里没有宇宙的豪放
那里 你俯视鼠蛇齐舞
这里 我仰视翼龙飞翔
从此你我隔空相望
从此历史走进迷茫
冬日暖阳正艳
为何祈盼春光
音符乍泄 随风飘然逝去
诗意正浓 祥瑞化作窗霜
天那边 不久我将信步
地这边 很快你将再访
用你纤细的笔
用我粗壮的手
倾诉尚未洗净的真情
描绘尚未着色的梦境
三
是的 严冬目睹着悲痛
但并未嘲笑 唯只考验
那试探着道路的脚步
是的 血腥的风正吹
但并未让我们绝望
唯只告诫伊卡洛斯的翅膀
只能在适当的高度飞翔
是的 是的
你或许也已展翅入云
你或许也已羽落云端
可是啊
我们的泪水将化作云层
在半空凝聚
我们的身体将结成厚毯
把大地铺垫
云翳散去 灯光璀璨
你无邪的惊叫
你梦中的呐喊
你折断仙花的笔
你苦涩未干的字
定将拨开蔽日的黄沙
在早春到来的时候
把脆疏的蜜糖播撒
四
越过一丝丝盲然的视线
我看见那犀利的目光 疑虑
穿透云团 载着天真和幻想
向着日落的远方凝望 思想
不情愿地等待死亡
期盼着黑暗过后的曙光
生命短暂 路太长
日子艰辛 夜太暗
你何不从云端走下
体验这小路的坎坷
你何不从梦中醒来
淌过这世间的暗河
生命给了你活着的机会
生活给了你奋斗的幻想
雄心给了你美好的未来
现实给了你矜持的倔强
是的 是的 人不愿意承认
生活的残酷 也不情愿
从云端走下 更不肯
承认幻想的虚假
因为生命的苦
正是这虚假和残酷
五
暴风雨来了 雷鸣电闪
狂风撕裂乌云
卷走了叶子 拔光了树林
你为何为此惊呼
你为何为此痛哭
为何 为何 为何
路边的沟渠盛着
维持生命的水
路边的野草携着
作弄命运的情
冬日的寒冷衬托春日的暖
残酷的幽默弥补冷漠的静
撕裂吧 那卷走夏日的狂风
轰鸣吧 那驱散静谧的雷声
我为何祈盼春日的来临
我为何恐惧风雪的迷蒙
为何 为何 为何
我要用那折断的仙花
我要用她滴出的皙白和紫红
滋润这雨后依然干涸的风尘
补缀那被雷电撕裂的长空
只为这一片情
也为世人皆醉的生意经
六
诗人的幻想
像大海一样浩瀚激荡
也像年久变皱的皮肤
渐渐汇入深蓝色的死亡
那正是大海的本色
或许也是尘世的盛装
人啊 何故依恋世间嘈杂的忙碌
何故不脱去那褪色的霓裳
人啊 人
你依附这狭窄的天地
像苔藓于阴暗
像菊石于海面
诗人啊
你踱步于狭窄的甬道
禁闭于紧锁的门窗
你眼中噙着欲发的怒火
胸中藏着高亢的悲歌
月光从皎洁的空中洒下
鸟儿怀着希望在林中栖歇
诗人啊
请你放宽心
春天的歌不会忘记
死亡无法阻挡生命的旋律
请放心地歇息吧
一觉醒来 门窗打开
暖风从春天吹来
七
诗与寂寞
就像左右手
轻轻地抚摸 或摩挲
在寂寞中 她守护着
心灵的花园 思想着
春天的卷末 时间
毫不留情地卷走了一切
只剩下诗和寂寞
还有 相互轻抚的手
摩挲 思考秋风落叶
生命的潮起潮落
不可抗拒 不容挽留
那时 你被剥夺
现在 被剥夺的 是我
提出为何 为何的问题
给出是的 是的的回答
没有仇恨 没有吼叫
没有咒骂 没有讥嘲
春天来了会再走
冬天来了又走开
左手右手抚世界
生死循环去复来
唯有 诗人的寂寞
挣扎着 保留那一份情怀
八
冬天是一年中最酷的季节
寒风霜雪 枯叶远飘 还有
被风吹冷的光秃的枝条
寒江翁独钓
日暮远苍山
笔墨几何均无路
涂抹肢解无处逃
唯有艺术 循着诗的追问
孜孜捕捉自然碎裂的美
用诗人的恣意欢畅
领略生命的震撼
谁怕尸堆中身影的摇晃
谁怕沉默中歌手的哀嚎
谁怕林中脆弱枝条的折断
谁怕死亡阴影的上蹿下跳
不怕 不怕 不怕
蓝色的浪花在你胸中澎湃
激荡起生命的波波海潮
诗人啊 你虽然踏着浪花远去
却依然在蓝色的拥抱中奔跑
你没有被风胁迫 却在落叶中
飞升到最高最美的树梢
把致远的虚无远眺
九
诗人啊 在你的69个冬天里
我已经度过了68个寒暑
在你赞美的万顷潋滟的碧绿中
我脚下走过的恰恰是黄土
不过我同样喜欢海水洗过的珊瑚
还有她雪白的无忧无虑的骸骨
虽然我不曾在骸骨上镌刻
熟虑的诗句 翻滚的乌云
脆弱的肉体 美丽的瓷器
还有达尔文计算过的代纪
却将在生命盛开的火焰中
淬炼 留下永不凋谢的花蕊
是的 是的 是的
在你走过的崎岖不平的小路上
我殷勤地拾起一片叶子
装点你的第一百零二个年头
那或许是你最悲苦的岁月
耐心地等待 那场
尚未来临 或许已经来临的
电火 还有天边翻滚的乌云
虽然你已经与我远离
可是啊
我们的心还在一起
我要用这可怜的
所剩无几的垂危的生命
跳完生存的最后一支舞曲
保护你 离我远去的你
十
火烈鸟
一往无前 酣畅淋漓
火烈鸟
风雨同舟 忠贞不渝
火烈鸟
意志不灭 生生不息
我跟随着你
踏着火焰 穿过地狱
我羡慕你 我崇拜你
醉饮甘泉 遨游天地
我望着你鲜红的蹼
拨开懒熊梦中的迷雾
起飞 翻跃 腾空
在钢丝绳上 走完
最后一段险径
不 诗人啊
火烈鸟
你未曾殒坠
你未曾下沉
你在飞升 飞升 飞升
携着你不死的魂灵
十一
冬天来了 春天依然
很远 很远 甚或永远
又或许 即使来了
也不是幸福 因为西风
吹不走现实的残酷
即使严冬过尽 春蕾绽放
也仍有浮云蔽日
更何况 几千年的债务
外加牛腰诗束 倾家荡产
难填浴火正旺的焚尸炉
啊 诗人 你那狂野的西风
以预言的号角 吹过
你的嘴唇 把春的信息
送到沉睡未醒的人寰
从灰的余烬中飏出火星
焚烧大地的枯败凋零
用黑色的雨和冰雹
唤醒蓝色地中海的酣梦
可是啊 诗人 你的桀骜不驯
你的咒语般的蓬勃的诗篇
你的滴血的波浪般的召唤
也不能缩短春天的遥远
冬天之后依旧是冬天
十二
呃 奥尔弗斯 你那
起死回生的竖琴
你歌声中诗情画意的真情
感动了天地 壬妖 大蟒
复仇女神也为你动了情
可是啊 诗人 你划过暗夜
忍受苍白和阴冷 拨开迷雾
驱散阴云 为的是找回她
你用艺术 死亡 性别
爱情 去拒绝爱情 只为了
让痛苦消失得无影无踪
随之而去的却是树叶的
轻语 歌唱的夜莺
以及你未曾看到的奇景
情人口袋里不装爱情
法官无槌久久不能开庭
敏锐的眼睛不再看到
聪慧的耳朵不再聆听
啊 诗人啊 你去往
滔滔海水环绕的一座孤岛
可是啊 你是否想过
几千年的故事谁来讲述
现实里的图景谁来描绘
十三
这不是奥尔弗斯走过的地府
你领略的也不是失恋的痛苦
不是 不是 不是
愤怒 仇恨 命运的不公
黑暗中你失去了天堂的黎明
痛苦中甚至地狱也为你所动
赐给你死亡的模糊不清的通行证
阳光帮你辨识青春的面庞
智慧让你的头发乌黑铮亮
你茫然不知这是地狱还是天堂
因为 仅仅因为
天堂的安检从不盘查你的行囊
人世的关口闪耀着宁静的夕阳
啊 诗人啊 现实的账簿记满了
苦者的姓名 他们虽未离去 却已
满脸憔悴 满头沧桑 满目凄凉
到头来 携着未了的欲望
站在永恒的审判席前
终不见那依然如故的判官
十四
是的 是的 是的
我走过这条山阴小道
也曾穿过这一片无路的密林
茫然走入世界化的黑洞
在无光照的墓穴中
捡拾未被缪斯称量过的尸骨
还有废墟里的一颗颗沙砾
是的 是的 是的
胃口太大 太大 不消化
直到懵懂计算的量化
还有弯弯绕的词语的僵化
一加一等于三 再进一等于十
不说人话 土匪般的搬运工
劫来一条鸡肠臭烘烘
却奉为千古名句
批评家的假话 满嘴乱麻
你呀 你呀 你呀
浑身光环顶戴花翎的学者呀
你何时能走出那条窄窄的鸡肠
你何时能在忘湖洗净浑身的泥沙
重拾早已被抛弃的爱与真
不再作金钱与权力的爪牙
洗心革面 痛悔前非
走近天体的耀眼光华
十五
是啊 诗人
在你缤纷的意象里
不应有为你哭泣的人们
不应有为你愤怒的人们
因为泪水会把心灵
变成空虚冷落的坟墓
因为愤怒会无情地
打碎你无所怨尤的命运
那些你未曾了却的心愿
那些你曾独占光辉的默想
那些尚未织就晴空的蚕丝
那些千年未曾拉起的蛛网
雅典的废墟 埃及的墓穴
古罗马祭坛的断壁残垣
一场场美梦成了人烟的荒原
苍白 蛰伏 凄凉 无光
船帆已被撕碎
碎片在雨中翻飞
坟茔里发出地震的吼叫
若走夜路你需带上马灯
来吧 从天空驰下的洪水
来吧 从海底崛起的雄峰
我们擦去泪水 我们不再怨恨
我们从长梦中醒来
一起迎接五月的温存
十六
可是啊 五月的温存
并未驱散四月的寒冷
如果暴虐尚未开始
那是由于阳光的拖延
如果悲苦仍在继续
那是由于理性的辗转
死亡已经走过三月和四月
尸骨虽已残缺 尚未圆满
却依旧给人以生的感觉 除了
从火葬场就开始的那些
乌烟瘴气的饕餮 啊 诗人啊
死亡原来是骗子的盛宴
死亡竟能成为功名的枕垫
在应该盛开玫瑰 月季 兰花的地方
竟然是短腿的长舌妇 矮个子轿夫
他们不用焚烧 不用火焰
只用蹩脚的文字 虚伪的哭嚎
就给沉默的人群 罩上
驱不散的乌云般的困苦和烦恼
整个夏天 厚厚的云层聚拢
迟到的檀木中蛀满了蛆虫
晚来的火焰中响彻魔鬼的佯叫
季节和艳阳也不足以阻止
蜘蛛和鷦鹩 太阳的末日
死亡就这样成了学术的技巧
十七
冬天 第六十九个冬天
荷塘的泪已流干
鱼儿在泥里酣眠
诗人啊 你就像今天的我
在死亡的边缘目送死亡
心念死亡 遥望死亡的国度
葡萄 红酒 音乐 它们只是符号
联合奏出的是死亡刺耳的音调
只有白云 纯洁无瑕 越过
湖泊 河川 平原 高山和巉岩
折一支温柔的水仙花 把
愤怒消融于血红的朝阳 和
黄昏上空瞬间的晚霞
绯红的碎片洒向江边
洒向陆地 洒向峻岭峰巅
构成夜幕笼罩下的天宇和大地
而这并不是终极 仅仅是开始
月亮升起来 蚕和蛹
毛虫和蝴蝶 在昏睡中聆听
万籁俱奏的宇宙交响曲
而合着乐曲翩跹起舞的星雨
却原来就是你 我们自己
十八
我们的身体 任人切割
我们的灵魂 任人揣摩
一条条白色透明的脑纹
被展开
一盒盒图文并茂的音像
被击碎
刺耳的不合时宜的旋律
诗人的淤积心血的片语
献给魔鬼 献给上帝 献给
那一跃而起的致命一踢
场外 天边雷动的欢呼声
席卷着诗心进入坟茔
大地震动 惊醒了
地平线下的晨光
一只弱小的云雀
静静地用力跃入天心
以迅疾的喜悦摘取
最后的一颗晨星 藏匿于孤云
仿佛诗人 把思想的辉光
藏匿于即兴的诗韵
把被忘却的希望唤起
让被遮蔽的玫瑰绽红
那雨后花蕊的苏醒
那洒落春霖的绿茵
诗人啊 你的音韵在我脑中回荡
你的音容占据了我的整个心房
十九
是的 是的 是的
我们都已老去 你和我
依然眷恋这世界的老皮层层
但我们并不痛苦 我们庆幸
死亡的最终到来 结束这
悲苦的人生 在闭上眼睛的刹那
瑰丽的北极光打破生的沉寂
在死亡中 我们尽情地自由地
嬉戏 用晦涩的文字 用倦怠的
图影 用重拾的镣铐 用虚妄的
思想 把丰饶的书的宝库焚烧
啊 死亡 我们恭听你的需要
啊 死亡 我们愿意为你解囊
我们抛弃生的世界的舞台
我们摆脱人的世界的繁忙
我们把爱和美托给袒露的胸怀
我们把恨和丑留给世间的无赖
是谁 是谁 是谁
是我 是我 是我
今日我送你步入天堂的风
明日你带我告别人世的冷
在慈惠的阳光下
我们携手 朝着天堂瑰丽的花园
(惊闻先生仙逝,虽早有预告,却仍感突然。吾虽非先生门徒,亦非嫡亲,却也曾追随先生解构哲学,与学友若干,课坐清舍,深得教益。博士毕业时,先生主持答辩,更是增光添彩,惠济终生。而今先生驾鹤,弃吾辈于凡尘,虽不能悲悯至深如燕莎永毅者,却也哀痛至极,以致不言不足以抒胸臆。故重读先生于死亡之思考,此时此刻,感触尤深。又自知己之才学诗艺卑微,难以望其项背,却依然按捺不住敬仰之情怀。遂作此诗以和。若蒙读者大谅,则不胜感激。也望先生西去途中,赐吾力量,引领后辈, 普惠诗之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