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生当中，你会不会有一段时间非常强烈的渴望发生奇迹？

这么问是因为我有曾经有一段时间，我非常非常地希望时光能够倒流，好让我回到那个惨烈的时刻之前，回到1999年9月24日之前，阻止那个让我失去妈妈的夜晚的到来，那个有着一轮模糊的明月的八月十五的夜晚。这种强烈的渴望在妈妈出事后的最初几年里非常非常的强烈，以至于我的人生似乎从那一天割裂成两段，想起一件事情，我总会想这是妈妈出事前的事，还是之后的事？看到一样东西我也会想，是之前就有的还是后来买的？这个人是之前就认识还是之后认识？这种毫无意义的思索曾经困扰过我很长一段时间，直到我在往后的岁月里自我疗愈自我宽宥了很久才逐渐减轻。今日凌晨也有一轮圆圆的月亮在西天，在山上下车时不经意一瞥，月就矮矮地昏黄在办事厅边上的天空里，似乎就像挂在旁边的树上一样，今天也是十五。辛丑年的十月十五，一个不能送寒衣的十月的十五，今天是妈妈下葬的日子。

妈妈的离去是早就预料中的事情，早就设想好计划好所有的后事，从车祸至今二十多年的残疾和失智，加上这近一年的昏睡，离去只是时间问题，似乎连伤心和眼泪都是想到过的，应该没有特别的悲痛。前天凌晨看到哥哥发的妈妈去世的短信，我没有落泪，也控制住了颤抖，打电话安排了不能推脱的工作，去东院区做了这一个多月来每两天一次的咽部采样，回到门诊诊疗了两个不能退换号的病人，然后才赶到穿好老衣没有温度的妈妈身边。之后一系列后事的忙碌似乎也没有痛哭流涕的机会和感觉，到晚上安静下来，才感觉自己脸上痛到极点，所有可能用到咬牙这个动作的肌肉像痉挛了一样酸痛之至，不得已吃了止痛片。守灵厅的里间墙上挂了一幅江南山水国画，是妈妈当年很喜欢的绘画很向往的那种我永远没有机会带她去的地方，我看着画忽然泪水就漫出来，心中大恸。明明给自己说过很多次不悲伤、不后悔、不自责，活的时候尽力照顾，离世就不要追悔伤心，但还是忍不住无人时的痛心伤心，明明知道妈妈离去是解脱，却还忍不住想应该这样那样。其实前段时间我也在想，妈妈这样活着，究竟是她想活着，还是我们的私念，去年那次明明已经残喘了，却因为我的痛哭又坚持了这么久，妈妈还是心疼我们的，虽然受那么大创伤但却活到八十岁的寿数，这次也终于坚持到环境松弛一些事情好办一些的时候才走。这一路陪伴我们度过许多风风雨雨，是漫长岁月里我们的精神支柱。

回想起自己有了一些年纪以后，尤其今年这些日子里，忽然就反复自问一些问题，妈妈曾经期望的我们几个子女，尤其是我自己，到底是什么样的?我达到妈妈的期望了吗？我现在这个样子，当年的妈妈如果知道，会是怎样的感觉呢？直到丧事时银川大姐发来一段感言，不寐的暗夜里反复思量的问题就隐约有了一些脉络，不管妈妈是不是具体设想过我们当年的未来，我想，有几点是妈妈教给我们并且我们一直身体力行的：

一是独立的头脑。不依附于他人的生活方式，不盲从的思维方式，这一点在我们的人生道路上是至关重要的，她教会我们用自己的脑力体力挣生活，不屈从，不懦弱。妈妈拼其一生用自己的辛劳工作换取经济和人格的独立，所以说虽然教师不是妈妈挚爱的职业却是妈妈热爱的工作，我不知道妈妈这一点独立自尊的坚韧受教于外爷外奶还是外太奶，但是我觉得作为女性这是至关重要的一点。当然这一点我完全学到了——医生也不是我挚爱的职业却是我热爱的工作。

二是耿直的性格。正直做人一直是妈妈的准则，做任何事不昧良心，坚持正确的方向，不以个人喜恶定对错，愿替弱者为公理出头，哪怕得罪权贵也不趋炎附势趁势欺压。这种正直反映在我们的性格中，有时候甚至是太过耿直，当然这是妈妈和爸爸共有的性格，也是我们在人生中坚持但需要修订方式方法的一方面。

三是善良的心地。妈妈是个麻利能干的人，像发醪糟、做发菜等能让我露一手的厨艺都是跟着妈妈学的，当年妈妈甚至仅凭吃过一次的感觉或者吃宴席回来的爸爸一顿夸夸其谈的描述，就能在琢磨几次后做出自己从没学过甚至都没有见过的美食比如空心果、水煎包子、羊肉胡茄等，还从零基础自己看着美术教材学会国画、自己设计制作教具，搁在现在专利应该都有一堆了；同时妈妈又是干了一辈子教师的人，相应的嘴也利索，但是妈妈内心中的善良在很多细节中无声地体现出来。而善良的本质也深植于我们内心，总是忍不住为别人着想，替他人解忧，孩子都说我们具有讨好型人格，其实我觉得我们本质还是太善良，很多时候不惜牺牲自己去帮助别人。

看着书柜里妈妈在我生日时结婚时送的字帖，我不禁想，除了没有一个好字体，我不知道妈妈还期望过我什么而我没有做到。随着时光流转，我上个月也按照这几年设想的那样，去给自己买一架古筝，学奏乐器是我一直向往的事，而这几年又略得闲暇。然而临到买的时候，我又改主意买成了琵琶，卖琴的大叔说琵琶可不好学，我仍然执意买了，拿回家，连个调儿都拨不出来，自己都觉得自己好笑。年少的时候，妈妈教我一字一句背《琵琶行》，十来岁背的字句深入骨髓，三十多年过去了，仍然能朗朗背出倒核桃的感觉。当年妈妈曾希望我是那个抱着琵琶大珠小珠落玉盘的优雅女孩，而我却总想持枪勒马仗剑天涯，于是这次就起意买成了琵琶，希望有一天可以在妈妈墓前成一曲十面埋伏或者汉宫秋月吧，自己这样说的时候，似乎听到有人在背后说：呵呵。不过我们在妈妈教育下确实不会沉迷于无聊的游戏，闲暇总会干点什么或者学点什么，这也是人生非常积极的正能量吧。

妈妈已经入土，回忆一幕幕，往事一幕幕，伤心一幕幕，想一阵写一阵哭一阵，总想留下点什么奠祭点什么慰藉点什么，却回首一片苍茫。以后的漫长归途里，再慢慢回忆记录吧。

妈妈，人生最终不过一握沙，散落无数深情与牵挂。有母如您，何其有幸；人生如此，又何其不幸，女儿受益良多，遗憾也多，希望来生还做母女吧。

聊以为祭，愿妈妈泉下得慰。

2021.1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