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家中长女,我15岁从乡镇初中毕业考入县城高中,从此离开家乡,离开父母和两个弟弟,到今年已经36年了。36年间,求学、毕业参加工作、成家、养育两个女儿,一晃年过半百,如今母亲已离世22年,父亲也进入80岁的杖朝之年。回首这离家的36年,回娘家看望父母的日子,屈指可数,以至于母亲生病直至病逝多年,我至今仍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以至于父亲白发满头、皱纹满面,在我心中,挥之不去的还是他年轻力壮时的模样。
2020年春节,我去看望父亲,因新冠疫情肆虐湖北,封闭的日子,我们父女二人独处59天,成为了彼此36年来最长的一次陪伴。这期间,我们谈到了许多陈年往事,有的尘封多年,从未提及;有的是旧事重温,恍若隔世。虽然依旧弥补不了过往的种种缺位遗憾,但也打开了我心里的许多纠结。疫情解封后,我觉得轻松了,卸去了压在身上很重的思想包袱,与父亲的谈话内容从有选择性变为无话不谈,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滋味。
父亲是个教书匠,他从小爱读书,记忆力也好,他为人正直,行为里外一致,做人做事显得非常简单。比如对于教学,他对学生不偏不倚,一视同仁。我在高中复读时,他教我政治课,他不会因为我面临高考而单独为我开小灶。回头看,他对三个儿女的教育,更多的是身教大于言传。我15岁离开家,父女俩交流信息的方式是信件往来,我写信往往报喜不报忧,他则对我无话不说,如今想或许是因为母亲不识字,而弟弟们尚小,他把我当作是一个可以坦露心里活动的重要朋友。他不同于周围的父辈,对我的未来,父亲寄予了很大的期望,中考时,他让我报考高中,大学时要求我考研,我一一遵照行事。他对于我,平日只是寥寥数语,但态度非常坚决。我以为他对我的学习生活不管不问,是无为而治,实际上,他对我是极其信任。他把所有的事情交给我自己处理,学习是我自己的事情,工作和家庭也是。在这样自由、民主氛围下成长起来的我,非常独立,也相对固执己见。他始终相信,分数不是重点,只有发挥学习的主观能动性,让内因起作用,才能具备战胜种种困难的习惯。他不相信抑郁之说,他定义抑郁只是遇到了挫折后缺乏战胜困难的思维与勇气,我起初不以为然,后来经历过几个大变故后,我才对此深信不疑。
父亲很自信,他不盲目崇拜权威,他会在工作中屡屡挑战权威,在某些领导眼里,他有反骨,是一个很不好惹的人。有一年新学期,学校校长放出风来,说他要调走,没有安排他的课,赋闲在家的日子里,他很平静的看书,但比往日更加沉默。后来上级有人到学校来,父亲直言不讳地指出他们选人用人的不足之处,来人经过调查,让校长马上恢复他的工作,工资奖金照发。实际情况是,他对于这位校长的教学理念及基建帐目管理提过意见,对方有给他穿小鞋的意思。对于这样一个凡事摆在阳光下有理说理、对事不对人的共产党员,他是站得住脚的。他不谋私利,时间久了,认可他的人与他坦诚以待,不喜欢他的人,做事会更加小心谨慎。
现在,他老了,在短暂朝夕相处的日子里,我看到了他的另一面。在我眼里,过去的他,会在我遇到困难和低谷的时候,使出浑身解数,引导和说服我走出困境,我当时对他的说教只是部分接受与认可,甚至还有过抵触情绪,但我心里始终明白他是对的,邪不压正。如今的他,当面临疾病和新事物时,显得那么无助与胆小,他独处多年,看似坚强,实际内心非常渴望有人陪伴在侧。当他回忆起自己的父母及兄弟姐妹时,我知道他一直渴望着爱与被爱,理解与沟通。他这一代人,经历了无数的风风雨雨,物质极其匮乏,付出与收获严重不成正比。从个人成长角度看,他从小便立大志,凡事从大局和大处看,用历史的视角看问题,很少被困难吓着打倒,只讲奉献,羞谈报酬。从需求层次看,他渴望被尊重,他一生不讲吃穿,不图荣华富贵,但内心世界一直丰富多彩,有理想主义的浪漫情怀。他压抑自己,不苟言笑,大半生持续不断写日记,自己跟自己说话,在静静的乡下过着风轻云淡的余年。
我在不惑之年,通过一点点了解父亲的过去,以及他的所思所想,明白了他现在倔强的坚持,还有静静的期盼。时间对每一人都是公平的,时光不会倒流。我在叛逆期对他的误解、恨与怨,这些对他造成了深深的伤害,这是抹不掉的事实。惟愿在往后倒计时的日子里,我更加耐心的对待父亲,更加温和与智慧的靠近他,用更快的速度化解父女之间曾经的过结,重新来过,做世上最好的父女。
少小离家老大回,近乡心怯,多少次怀着内疚与悔恨,想淡忘过去。但过去永远不会再改变,年少无知的时候,也是我们成长必经之路。所幸归来我心依旧,父亲的疼爱依旧,家还是曾经温暖的港湾。离家的日子,常回家看看,常看常新,父母在,家就在,父母不在,我们就是家,像父母一样,守护亲情,让爱一代代传下去。
2022.5.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