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在我成长的记忆里,多数是个名词,而不是具体的形象,因为能见到他的时间太少了。
我出生前,父亲正带领炮兵团参加抗美援朝。
1953年9月父亲从朝鲜凯旋后,部队驻地在河北正定,我和弟弟随母亲住在保定,虽然相隔距离不远,但父亲回家的时间很有限,那个时期在我的记忆里,父亲的印象是很模糊的。
1954年6月,父亲接受任务参加军事学院组织的多兵种演习,直到1954年底演习结束调任沈阳军区炮十师副师长,部队当时驻地在海城,后转到旅大市,我们就跟着父亲随迁。我当时已经上幼儿园,大概有两年时间没有搬家。
1956年8月父亲调南京高等军事学院学习一年,之后入宣化炮兵学院,进行炮兵专业指挥和战术学习。我们家也是先到南京,后搬到保定。1960年父亲炮兵学院毕业,升任沈阳军区炮十师师长,部队移防到吉林汪清,我们家也随之到了汪清,我和弟弟转入长春八一小学上学。两年之后,父亲调任外长山要塞区副司令,我们又搬回旅大市。
在记忆中,我自1岁上幼儿园起,小学、中学、大学,都是住校,只有假期能回家,但当时父亲部队的军事训练任务很重,所以,父亲更多的时候就是照片里那个沉默的军人。
那时的父亲,让我觉得很严肃,不苟言笑,没有什么亲切感,很难让人亲近。所以关于和父亲有关的记忆很少,仅有的片段大多都记忆模糊。可是父亲去世后,我和家人谈起父亲,一旦回忆的闸门打开,很多画面都鲜活的浮现在眼前。
疙瘩汤、洗衣服
我们三个子女只有我吃过父亲做的饭。
那还是我刚上二年级的时候,弟弟在上长托,那个周末只有我回家,因为母亲生病了。我不会做饭,父亲只好下厨,他只会做疙瘩汤。在厨房里,父亲略显笨拙的切菜,搅拌面疙瘩,我在旁边看着,觉得父亲很厉害。他还烙了两个馒头片儿,就着家里的咸菜,那顿饭很简单,但我吃的特别香,觉得很好吃。这是我吃的父亲做过唯一的一次饭。
因为那段时间妈妈身体不好,第一次洗衣服是父亲教我。幼小的我从未洗过衣服,所以他教的很仔细,什么部位怎么洗,重点洗哪里,都示范给我看。看着那双持枪操炮的手,灵活细致的搓洗衣服,我竟有些惊讶,父亲什么都会呀。
一巴掌
我和弟弟刚转到长春八一小学上学时,正是冬天。学校组织到雷锋纪念馆参观,我正和同学看展品,突然有人拍我的肩膀,我回头一看竟是很久未见的父亲,就特别高兴的喊声“爸爸,你怎么来了。”原来是父亲到长春开会,抽时间到学校看我和弟弟。父亲先找到我,我就带着父亲回学校去看弟弟,当时天很冷,我穿着棉袄棉裤,可是弟弟却只穿着毛衣毛裤。看到弟弟穿的单薄,父亲很生气,说弟弟穿的太少了,会冻坏的。弟弟很倔强,说自己不怕冷,冻不坏。父亲情急之下,用手拍了弟弟的肩膀一下,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弟弟瞪了父亲一眼就生气的跑开了。后来我放假回家,讲起这件事,母亲说:怪不得,那天你爸回到家,特别后悔拍着自己的手说,哎呀,怎么就打了阿盾(弟弟的乳名),坐立不安好一阵,最后还是让秘书到学校去看看,直到听说你弟弟一切如常才放心。
一件的确良短袖上衣
1964年父亲去广州参加总参组织的岛屿部队训练工作会议,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三样东西,一个半导体收音机(据说是叶帅让人搞到的一批日本货,当时国内还没有进口);第二个是一双尼龙袜子,颜色是特别漂亮的豆绿色;第三个是两块的确良面料,其中一块格子图案、一块小花图案。母亲说:这个花好看,给燕玲做件短袖上衣吧。我记得,那时国内刚开始有的确良面料,大连还没有人穿。衣服做好了,我穿上美滋滋的,特别高兴。逢人就说,这衣服是的确良的,面料薄、还不起褶,是我爸在广州给我买回来的。当时给我的同学羡慕的呀,好长时间以后,大连才有了的确良。那件短袖衣,我特别喜欢,穿了很久,直到个子长高穿不了,才依依不舍的送了别人。
唯一一次发火
父亲这辈子只对我发过一次火,不是因为我做错了什么,而是因为工作的事。
那是父亲刚到国防科委九院任政委不久,我放假回家,都快到下午1点了,父亲还没有回家吃饭,我就去办公室找他。
到了办公室,秘书说父亲在会议室开会。会议室很大,坐了二百多人。父亲坐在前面的桌子后,面对着一伙情绪激动,不时站起来提问大声指责的人,听内容好像是为了工资的事情,有的说为什么不给调工资,有的说工资太低了。父亲和颜悦色耐心的解释,说工资政策呢,是国家有统一规定的,不是我说给你们涨就涨,只要有国家文件,该涨大家都能涨;需要反映的情况我们都会考虑到,逐步向上级反映...
下面那些人说:我不相信你说这些,原来的领导根本就不管我们...
看那种气氛我知道他们并不是针对父亲,而是对上一任领导的做法有意见,肯定曾被打击过,他们有气没地方出。后来有几个人就站到父亲面前用手指着他说话。
我在门口实在听不下去了,就进去跑到父亲背后说:爸,不用跟这些人做解释,他们在这儿无理取闹。父亲听到我喊他,开始以为是工作人员来,就转过头,一看是我,就大声说:你来干什么?滚!
我从来没见他发过那么大火,转头就哭着走了。回家后母亲问我怎么了,我就哭着讲了事情的经过,一边哭,一边说:那些人就是无理取闹,他还训我。
下午2点多,父亲回来了,进门第一句话就问:艳玲呢?母亲说刚哭完。父亲就过来坐下对我说:我发火不是针对你。那些人闹我又能怎么样,只能解释政策。既不能简单粗暴,也不能随便许诺,让他们发泄完再继续疏导呗,群众还是会谅解的。
其实我知道父亲心里也挺窝火的,但是他不能把火撒在群众身上,只能细心听,耐心解释,让那些人发泄完了,再继续做工作。后来我虽然理解他了,但却记着那次真把我气的够呛。
30元钱
2002年春节前的一天,原公安局局长张克夫人和女儿,托人辗转找到父亲家里,说是要感谢父亲在30多年前对她三个孩子的关照。
文革期间,张克被打成反革命,夫妇两人都被关起来。家被炒了,三个孩子被赶到瓦房店农村,都是学生,身无分文,只能跟老百姓这个要点粮食、那个要点菜,就这样饥一顿、饱一顿的。后来要过春节了,是时任旅大市公检法军管会主任的父亲,了解到这个情况,专门派人给孩子们送去30元钱,这才让三个孩子过了个实在的春节。
张克夫人当时很激动的说:我八十多岁了,不知道还能活到什么时候,听说姚司令还在大连,一定要了却这个心愿,感谢姚司令在那个艰难的时候,对孩子们的关心。
回忆的每一个片段好像都没有什么联系,但今天把这些写在一起,我心中对父亲却油然而生崇敬和钦佩。都说于细微处见人心,在这些小事里我看到了父亲对家人的关心爱护,对同僚的照顾同情,对群众的理解包容。他忙于工作却心系家人,他坚持原则却不冷漠无情,他遭遇误解却冷静担当。我不知道用什么样的词语能够形容他,但我知道,他是个好父亲,是个好领导,是个忠诚事业的好干部。
其实在记忆里,父亲从未打过我和弟弟,连高声的申斥都没有过,当然,好像也少有拥抱和嬉闹。过去我觉得那是有些冷漠的,可是当下回忆的潮水涌来,父亲的形象却都是温暖、慈爱。尤其父亲到了老年,我们的交流多了,彼此之间常常也可以开个玩笑。80多岁以后,父亲常说自己老了,什么都做不好。我每次都说,你不老,你是我们家最有文化的名人,书画家!每次听我这样说,父亲都会露出欢愉的笑容。
当我自己也退休渐渐步入中老年,看到父母亲,心中就觉得温暖。看到他们展露笑容,我就会微笑着拥抱他们,或者拍拍后背、摸摸脸颊、亲亲额头,感觉他们就像年老的孩童,我应该爱抚他们、保护他们。在这样的时候,父亲竟然比母亲有更主动亲切的回应,经常我们的目光一对应,就会同时做一个飞吻的动作,彼此的脸上都有幸福的表情。
父亲离去后,在安静的时候,他的音容笑貌时常出现在我眼前,闭上眼睛就能看到他在对着我笑,还是那么慈祥温和。
2021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