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思念父亲，思念包裹父亲的明前龙井，还有那蒸腾的茶香……父亲爱茶，尤喜龙井。每得好茶，珍惜藏于罐中，出差包一点藏于饭盒，一片都不舍得浪费，一刻都不舍得离开。一小撮茶叶，陪伴一整天的岁月。
薄薄直直一片片，外形仿佛碎纸屑，是我对龙井的第一印象；色泽上，没有讨人喜欢的油色蜡色，没有翠绿欲滴的娇艳妩媚；形态上，没有其他茶叶横卷竖卷螺纹卷的百千姿态，没有遇水泡出四五倍的膨胀魔法；龙井茶叶叶泛黄，宽扁朴素，不占色相之美，占的是个“清”字。明前，是龙井叶最嫩最好的时候。经历一个冬天，有灵性的茶树，或者是一大株茶树中最有灵性的几枝，会趁着春暖，迎着东风，赶在各种小虫浑浑噩噩尚未苏醒之际，率先醒，率先长，留己留人，便有了这明前龙井。鲜而不媚，嫩而不弱，香而不争，清而不俗；喝明前茶的人，不与虫斗，不与树争，取量不多，不喜浓茶，正是惜茶惜虫惜时惜分之人。明后那些蓬蓬勃勃跟随生长的大叶大花，慷慨留给鸟虫。这便是明前与明后的大不同。每年，我叔叔，我先生，都会将搜罗到的明前茶，悉数奉献父亲，他喝一整年，茶也幸福，人也幸福，鸟虫也幸福。
我看着父亲喝茶，看了几十年。“食罢一觉睡，起来两瓯茶”是他晚年的常态。先注水三分之一杯，闭眼闻香，这时候的香，是薄一点的草叶子香加上厚一点的豆子香，喝起来淡淡的清苦中夹着红豆味儿，不浓，仿佛茶叶尖变出看不见的小豆，豆又迸开一缝，缝又裂冲一聚，悉数入舌；此时再注满杯，续有一股子清幽花香，不深甜，不物欲，放在舌尖略微苦涩反刍后，很快揉出一股子不可思议的清香，仿佛是红豆一粒粒击开绽放，香气一层层微渺盘旋，悠悠入鼻再入肺。所谓清香，就是那香不会压迫诱惑你掏空自我毁灭身心去追捧，也不会侵蚀粘附你焦虑自我沉重身心去承担，那香是会轻轻钻入五脏顺滑六腑安抚自我扶助身心的可化之香。喝起来免不了是先有舌尖上的苦涩，但明前龙井，苦涩味极淡，很快就被豆香花香覆盖，层次感丰富。睁眼一笑，眼前并没有豆与花，心里已经乐开花，泰和之气，弥于齿颊。看得见茶叶慢吞吞吸水，吸饱了水后，叶尖向下慢吞吞坠底。这是龙井的又一大特色，叶柄较重，大部分品种的茶叶会叶柄朝下而坠，龙井则是倒着摇曳，仿佛亭亭的舞女的裙。
父亲的龙井，闻着清爽纯净，弥漫充盈，小桌旁都是香气，有时他表演开水入茶，忽高忽低的水注由壶入杯，茶叶翻腾，热气蒸腾，茶香中的父亲，氤氲微笑，深吸深啜，浅吟低唱，从容悠闲，我便先喜欢上了这幅场景，然后花了几十年乱喝各种茶酒饮料，回过头来才发现，顺藤摸瓜，还是这明前龙井的香气最为持久入心。
父亲品茶认真，却从未置备专门的茶桌茶壶茶杯，也并不讲究龙井的具体产地，狮峰云栖都好，钱塘越州也好，知他爱茶，许多人送他各种茶叶。他喜欢的茶一年不离手，不喜欢的茶只是不去泡，也不说不好。耳顺是父亲的修炼积德，我过去不理解，为什么不能爱憎分明？不然人家明年还送暴殄天物？而现在，我的年龄够了，也慢慢可以修到与父亲同样的境界。
父亲不爱喝花茶。茶性本包容，丰俭由人，浓淡由人，配食也自由，既可小杯品叹，又可大碗豪饮；茶性又易染，染桂香，染荷香，染茉莉香，都非常容易，可以成就上百上千种可爱的花茶，广东早茶，茉莉香片是标配，几百种点心都搭。父亲则不欲染，一生只喝绿茶，若断了龙井，就苏州碧螺春黄山毛峰或者什么杂牌绿茶，都能接济，连绿茶茶包也可以勉为其难登堂入室一小会儿，惟独不愿喝花茶。他说不香；他也不爱喝红茶，也说不香。我也是百般不理解，花多香啊，发酵后的茶也香啊，还不苦。可自从我去年自己开始喝茶，大约就能品出父亲口中的不一样的香。花茶毕竟有些烧人脏腑之惑，红茶则有深厚下压之势，皆不似绿茶之清，龙井则是清中之清，明前龙井算是清中之极清，喝惯了绿茶的父亲，怎么可能看得上其他茶。喝惯茶的人，住的地方就有一股子茶香。到最后，我分不清究竟是新泡的茶叶香气，还是屋子里固有的香气，或者还有竹藤椅和蒲葵扇的香气，一起升腾，就是茶香中的父亲。父亲高大，喝茶的时候却一律靠坐，不觉高大，只觉细腻温润，甚至带有一些柔美之气，因此显得脉脉深情。
茶香中的父亲，我曾想七绝描摹之，终是力有不逮；于是用刘禹锡句子搪塞，改几个字去贴合父亲心思。比如“新芽连拳半未舒”，写明前龙井算妥帖，“白云满室香徘徊”，室与香，总比碗和花，更清更空灵，写父亲的茶也算妥帖；再有两句，”欲知水中清香味，无须眠云跂石人”，我改了字，意思全反，因为茶染了水，水沾了香，其实并不需要专到茶山深一脚浅一脚亲自摘炒，不必亲自体味《富春谣》中“鱼肥卖我子，茶香破我家“的社会艰辛，更不必主动去受那些或贵或贱的杯盏碗壶的约束。有则品，无亦得，多则存，少则思，无忧无乐，任其短长，这是父亲无声的教诲。因为，当茶树在大地上生长，当茶叶在水中怒放的时候，它们就是在用它们慈悲的声音告诉孩子们，它们是永生的，如果有一天他们什么都没有了，他们还会拥有这一切，因为这一切都会忠诚不渝地跟随他们，永远不会消失。
是为清明，是为五年之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