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老旧的绿皮火车上走下来,恍若隔世。
父亲生日,亦是祭日;父亲祭日,亦是冥诞。三年之祭,八十冥诞,踏上绿皮火车,溯源那个少年,走父亲走过的足迹,想父亲想过的心事,封存“其所”,怀念“斯人”。所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愿不失不亡,以延寿。
先走父亲的少年之乡黎里。水波清澈,鱼影婆娑,橹声桨影,桥桥异色,经历古镇修复后的小镇,清静优雅,更胜周庄,我们在人家打衣裳的台阶下泡脚。水清凉,倒影里有鱼,偶有一二游客橹桨经过,与我们挥手,眼前仿佛出现幼年的父亲,乘着水乡“巴士”嘡嘡船看戏串门的样子,如果和我挥手的,是那个少年的你,该有多好……
钻进父亲的出生之弄庙桥。从外面看,木板黑了,木窗歪了,木梯朽了,后建的小白楼尖,像从老房圈里钻出来的秃脑袋;这么多年,都是门缝里扒着看早已卖掉的旧楼。其实看不见什么,不会有小时候的那口井那棵树与那片可供玩耍的泥草地,然而每次也必定还要扒一扒,看一看。隔河的关帝庙不复存在,现在修复成仿古戏台,庙旁是爷爷立丰烟纸店的旧址,二层小楼修复成旧时的样子,像座小庙。娃问,能买回来不?又在庙桥中间叉手一站,笑说,“我是太爷爷!”哈,如果真的是,该有多好,那一定能召唤那个少年回来……
回忆各有千秋。与姑姑乡中一叙,共忆父亲。她的眼中,父亲仍是那位侠肝义胆的棱角少年。她说,父亲是逆天改命的专家。前面五位兄姐,小产难产不能存活,而他在母腹,三次楼梯摔跤,又遇头位难产,算命先生摇着头说,命在海滩,随时不保;爷爷不信,叫他认了弄堂西医当契爷,用当年乡人未见过的盘尼西林,长成一米八大高个,乡中罕见,这算第一次逆天改命。父亲初中,背着摔断腿的邻居同学上下学,连续数月,每日不缀,且不对人言;对待不公平的老师,他联合同学反抗,挨了惩罚,亦不自辩;红卫兵抄家,父亲曾经拦在门口,大喝一声,“不准碰私人信件!私拆信件违法。” 人高马大吓退红卫兵,事后叮嘱全部烧掉不留后患。耿直低调急公好义的性格可见一斑。初中毕业的父亲,从泥瓦小工做起,本以为前途黯淡,然而15岁考获镇上唯一一个邮电名额,独闯苏州,这算第二次逆天改命;后因工作优秀,经邮电局推荐,来到省会南京,再经厂长推荐上大学,一次次的逆天改命,使小镇少年,迈入更广阔的天地。父亲不忘根本,他的工资每月9元,将8元寄回家中,只留1元自用,直到结婚。姑姑说,在她面临高考与工作的选择时,是父亲力排众议支持她高考,支持她不放弃理想,感念至今。
斯人已去,回忆连绵。离开黎里,再上绿皮。那个侠义的少年,留在姑姑的童年;那个圆融的中年,留在我的童年,如同开出去的绿皮车,不会回头,也不会停留。
时代变化,绿皮车恍若当年。卧铺车厢里,列车员彻夜不停方言叫醒,如同当年;餐车与车厢连接处,依旧是无座旅客的天堂,晃荡的铁皮摇篮,晃睡了无数扁担麻袋泥裤腿,如同当年;洗漱池与铁皮蹲厕边,那股子绿皮野拉之味居然还没变;厕格的苏联式木框依旧,铁制人字样老式把手依旧,带纹路防滑铁皮蹲坑以及碗形铁皮洗手池依旧,洗漱镜锈迹斑斑依旧,照得人人众生平等,全都是模糊的麻子,如同当年;白栏杆,白扶手,白被套枕套与白床单,四方形的白色吸顶灯以及灰黄塑胶框顶板依旧,浓浓的苏联老大哥气息,扑面而来;厚重大气的双层列车车窗,也没改变,在那个没有电视机的岁月里,车窗外飞速流转的灰黄翠绿大江大河大山大岭大铁桥大隧道,就是最令人目不转睛的立体大彩电。
小时候,父亲都会排到售票窗口,要求买一个珍贵的下铺。一旦买到,他会等我先睡妥贴,才会爬上他的铺;买不到就上车求人换;换不到,就中铺或上铺对面松松系一根绳,我的手腕连在他的手腕。虽然也只六七岁,但我睡得稳,觉得这绳杞人忧天惹人笑。如今网上买票,鬼使神差次次买到下铺,又次次碰到带小孩的家长与我换铺,最终没能睡成一次下铺。不过,这样最好,冥冥中实现pay it forward的旋转人情。只是重温上铺的时候,心里忽然空落落,好想念当年那条“多余”的线,还有线那头的那个人。
早上醒来,火车轻微晃动,如摇篮;熟悉的回忆,相同的气息,带我重回数十年前,泪水涟涟。车窗外仍然是在朝阳中逐渐发亮的绿油油的稻田,醒来第一眼,却见不到父亲温和的回眸一笑。小时候的第一眼,父亲会如昨晚睡前一样,坐在卧铺对面的折叠小椅,姿势都一样,仿佛一夜未睡。他早已洗漱完毕,洗漱的杯子整齐地放在手边小桌上;另用保温杯泡好一杯茶,慢慢呷着茶,凝望车窗外连绵起伏的乡野连环画。画面稳定,在我记忆中万古不变。直到好一会儿,他回头,见我睡醒,立刻一笑,眼睛放起光,虽不说话,但分明被我听到眼睛的声音,“你醒了!”这束眼睛里的光,是不是只有我才能看到?这光里的话,是不是只有我才能感受到?然后父亲把准备好的拧得半湿的毛巾递给我抹脸,等我抹完脸,他会微笑地递来一小盒随身携带的百雀灵,然后微笑着为我挤好牙膏,微笑着再递给我杯子,不说话,我便接了,乖乖去刷牙。
等我洗漱完,他会去搓一下那条用了几十年的早已卷了毛的白色手巾,然后细心地用手巾把牙刷巻起来,一起塞入洗漱杯,刚刚好,出厂配套一般。再套一只干净的塑料袋,整整齐齐放回黑色的手提包中,再将手提包放在中铺靠里的稳妥位置。
下一步他必会转过身,将微笑与茶香一齐递给我。然后,便是我们的车上早餐。他会准备一些袋装的面包或豆干,有时父亲会用随身携带的小折叠刀为我削个苹果做加餐,我只需要静静地看着他削,苹果皮削成一条,连绵不断,挑起皮的时候,我们会开心一笑,笑容相碰犹如击掌,欢呼"成功!”?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微笑是父亲最宝贵的财富,悉数予我。几十年前的火车,曾经拥挤且缺乏秩序,是父亲形成了挡住陌生人的无言气场,在无序中创造沉静与有序,他的微笑魔法令芸芸众生化为背景,喧闹而温暖,遥远而虚无。而他所制造的各种小小的温暖的细节,稳定且可预期,如一条涓涓溪流,不急不徐,从容不迫,曾给予年幼的我无限的慰藉。
往苏北小城走一趟,扬州镇江盐城。父亲最爱北上,他的人生轨迹,从黎里到苏州,是往北,之后再从苏州一路往北。这几个地方,我还没上小学,已随父亲走过。印象最深,不是城,而是他边走边哼的道情戏。道情本是唐代道士宏扬道法的歌,全国都有,但江南比较独特,一来用方言,二来有独特乐器,是长长的蒙着鼓皮的竹筒,和两根大约三四尺长的竹板,简板慢敲,似落魄,却自由;似大俗,却大雅。父亲大约在黎里听惯,从小哼到老。他哼唱最多的,是评弹《珍珠塔》片断,全词如下,“为名忙,为利忙,走关山,冒风霜。长亭处处凄凉况。江云惨淡人惆怅,野乡迷离路渺茫。鱼书雁字无非妄。生怕听城笳村梆,一声声敲断愁肠。” 还有板桥道情,由郑板桥先生借用淮扬小调写的十首词,是淮剧扬剧的名段,也是父亲介绍给我。
绿皮火车继续晃,带我到南昌抚州上饶。青云谱一直是父亲钟爱的一个小地方,冷清寂寥,荒园道场,他却带着一个小女孩花两个小时从市区一脚高一脚低走过来,一看一个下午,也不说话,只从一幅画踱步到另一幅画,驻足凝神。我寻找着记忆中高大孤傲的斗笠朱耷像,父亲曾背着手与之对视良久,这时的父亲不再温润,也不圆融,留存给我一幅双份的傲骨震撼图。现在回想,父亲的少年心志,须遇荒园奇士,方能大胆萌现吧。如今石像仍在,位置没变,仍是铜像,仍有斗笠,仍翻白眼,仍发绿光。我看着像,娃看着我,时光隧道不过如此。
在经过无数的小站和让车后,绿皮火车晃到了北京。这曾经是父亲最爱的城市。他迷恋北上,他说,觉得自己属于北京,北上是他不二之选。一起钻过小胡同,坐过黄包车,爬过野长城,在只有两条地铁线的当年,骑车从城北到城南;走过大大小小的故居,看过大大小小的演出,用脚步丈量过昆明湖和北海的周长;后来,又陪着父亲住过安缦和各种胡同酒店,从私家小门闪入清晨的颐和园耍太极,从胡同里穿到北海看荷花,父亲说,享受所有角度的北京,爱甚!
其实真正的当年绿皮早已淘汰——当年木窗下拉,敞开胸怀吹着呼啸的风,风中有牛粪木屑炊烟和前车不小心扔的塑料袋,现在全封闭;当年车顶一排排摇头扇,呼呼旋转,送出抽搐式热风,现在全空调。不过我足够幸运,当年的铬绿色漆得以人为保留,当年的苏式内饰得以重构,我的回忆亦得以重现。
走完最后一趟绿皮漫忆,浏览父亲的一生。那个水乡少年,独闯苏州,泥瓦小工,爬杆电工,不怕苦,不怕累,一路北上,逆天改命,走上高级电信工程师的专业之路。少年的表面棱角,早被岁月磨平;少年的内心傲骨,却至死不渝。
少年之傲骨,是力;中年之圆融,是气。父亲有力,亦有气,传给我,更是有爱。过去每与父亲碎碎聊,或与父亲静静坐,都能梳理体内的烦躁焦虑;他不曾多说什么,不会给我解决方案,然而再次走出家门,西湖柳岸,网师微风,微笑傍身,眼神共振,气场由此一变,勇气由此而生。
三年之祭,父亲从未离开。他会托梦,会微笑,会说花开得很美,鱼游得很好,会指山郁郁葱葱,水清清澈澈……会用他的力、他的气与他的爱为我开路,而有路的地方就能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