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中华门瓮城长长的甬道,便是举世闻名的南京夫子?。华灯初上之时,夫子庙展示着从古至今一贯的繁盛,让我的全身瞬间包裹在热闹中。头顶花灯摇曳,脚边桨声欸乃;河中画舫云集,桥边百艺杂耍。前有科举考场,后有孔庙大殿;左有香君故居,右有王谢旧宅;东市西市,游人熙来攘往,商贩火树银花;百年老店,酒楼鳞次栉比,小吃香飘十里;月色如银,灯市如昼,人声鼎沸,接踵摩肩,那一派喧哗与热闹,那一派拥挤与繁忙,那一派琳琅满目与五彩斑斓,仿佛裹粽之叶与蒸糕之屉,油腻腻热腾腾地辐射着暖意。如果说,世界上有什么地方,能以世俗之乐融化心中之冰,能以人潮之喜冲淡失落之愁,非夫子庙莫数。
幼年的我,曾经多少次在这里找回过我的热闹,丢下过我的不悦,舒适而神奇,百试而不爽。我记得这里的街道形状,记得架在秦淮河上的石桥,记得穿越过的“天下文枢”的牌坊,尤其记得那个陪我走过的身材高大的老人……一切都十分清晰,一切都历历在目。区别在于,当时的我刚上小学,无忧无虑骑坐在老人的肩上,仰着脖子看灯;如今的我已是青年,十年寒窗满腹心事,那个在我背后追着我,呵护着我的老人,却再也不在身边……
“来!坐下吃!”
外公总爱笑。在各种叫卖声和食物香气中,外公独独选中夫子庙小吃街一家小小窄窄的铺面,散发着与众不同的臭香气。
“臭豆腐?!”我不由诧异。那是一家专炸臭豆腐的小吃店。店里摆着旧式四方木桌和长条板凳。老板上了岁数,朴素的蓝褂白围裙,守着一口大锅,耐心烹着四方形状的豆腐。
“来来来!我们坐这儿。”
长条凳容易一头倒不平衡,外公怕我坐不惯,特意先用大手按住一头,等我坐稳,他才在另一头稳稳坐下,松开先前按住的手。他又用手抻着袖子,将我面前的一些水渍擦掉。
“这样吃才香。”
他指点着我,拿起一只筷子,熟练地在豆腐块中间戳出一个小洞,然后举起双筷,把豆腐轻轻地压进带着辣油的酱汁中,让酱汁从小洞进入,充分吸入豆腐内壁,他把这第一只放在我面前的小碟里,然后又如法炮制,挟起另一块,闻着香气,嘴边轻咬一小口脆脆的边缘,慢慢惬意地咀嚼起那包裹着酱汁的软馅。很快,外公便吃完一小碟,满足地一抿嘴,摇头晃脑回味。
我却怔住了,这股“诡异”的臭香让年幼的我猝不及防,看着眼前外公大快朵颐,眼中露出狐疑之色。
“老板!”外公笑了,把我碟中那块挟去。好像变魔法一样,招呼老板,让隔壁店的伙计送来一盘盐水鸭,三只蟹壳烧饼,一盘糯米藕和一碗酒酿丸子,他全都推给我,然后笑眯眯地问我,“知道为什么我要点这碟臭豆腐吗?”
我摇了摇头,从食物中探起头,应道:“为什么?”
“我15岁只身离家,一个人到南京,在厂里当学徒工,宿舍就在中华门外。下工都要经过夫子庙,我看着这么多好吃的,真馋啊,可那时候工资13块钱,留给乡下的老母亲治病和弟弟妹妹读书,加上我又想省钱考大学,一口都没吃过,只有每年年尾,厂里多几个份子钱,会咬咬牙花上两分钱,在夫子庙一个臭豆腐摊吃上几只……”
“两分钱?”我先努力分辨了一下“分”这个我从未使用过的货币单位,随后笑着摇了摇头,似乎不觉得这个数额能买到任何东西。
“对,两分钱。”外公也笑,他看着我似懂非懂的样子,把我夹给他的盐水鸭重新夹回给我,继续说道:“当年那个炸臭豆腐的大叔,也是蓝褂白围裙,和这个老板特别像!要不是你在,我还以为我现在还是十六七岁的青年人呐!至于这盐水鸭,蟹壳烧饼……我当时从乡下来到省会南京,路过夫子庙也总会眼馋。可是我进城就是渴望为家人创造更好的生活,让家里人和后辈们不用吃我那样的苦,不用总是眼馋……不用管我,全吃完吧,能看着你吃,我就已经很满足了。”
那时的我,尚不知学徒工为何物,以为和父母坐办公室的工作差不了多少,毫无顾忌地吃下了在桌上转了一圈的盐水鸭。
“那个时候的学徒工,真是苦啊!现在多好!”外公望着我,露出他与平日一样的宽厚慈祥的笑。
“看见西市里头那家大古玩店吗?最早那里是菜市场,我们好几个学徒,跟着师傅来买菜,转一圈出来,大家比拼谁记得的菜名菜价最多最准,我拿了第一。”
“看见东市旁边的夫子庙小学吗?以前可没那么好,围墙破破烂烂,里头有石头台子可以打乒乓,我就约几个室友,周末翻墙进去玩一天,你妈妈小时候我也带她翻过,哈哈。”
“你看现在大成殿多壮观,四十年前除了石头座子和石头路,啥也没有,都被日本人炸飞了。改成了人民游乐场,大成殿石座上弄了汽枪打靶,你妈妈最爱玩,一打一个准。”
“看见河对岸的大照壁吗?以前没有栏杆,那年冬天,你妈妈踩台阶摸照壁,结果踩着薄冰,滑到水里,棉裤棉鞋全湿了,重得爬不起来。”
“看见照壁旁边的文德桥吗?都说文德桥看半边月,左右各一半。你妈妈小时候每年来都要上桥考证,得个结论,还是整个月亮,没有被桥劈开。传说不对。”
“看见永和楼了吗?那里的酥油烧饼最好吃,可是贵,你妈妈馋了十几年没吃上,还是在你叔公来南京的时候,我们借着请叔公的名义,早上让她骑车去买,叔公没吃,她才吃上第一口。”
“看见状元楼酒店吗?你妈妈高考前,我专门带她来吃状元大餐,状元豆,状元饼,状元及第……哈哈。”
“现在我又和你,一起坐在这里吃臭豆腐啰。哈哈。”
平时比较寡言少语的外公,那天眉飞色舞地说了好多,也心满意足地吃了好多。直到外公过世之后,我才从母亲的祭文中得知,学徒工是一种编外人员,需要忍受超长的工时,承担大多数脏活累活,还要忍受许多白眼和排挤,外公能在这样我不敢想的环境里忍受这么多年直到转正,还在学徒工期间函授学习了一口洋泾浜英语,他心中追寻的力量,实在是金石为开,坚不可摧。
出了小店,外公又把我扛起,让我继续坐在他的肩膀上看灯。他的双手紧紧抓住我的双脚,让我抱住他的脖子,人不要往后仰,还时不时叮嘱一句,“坐稳!”“抱紧!”他人高马大,我享受着高人一等的待遇,欣赏着“一夜鱼龙舞”与“一览众山小”。移步换景之际,外公即时奉上各种夫子庙的故事与传说,从魏晋风骨到李煜辞庙,从儒林外史到秦淮八艳,从乌衣巷口到桃叶古渡。讲到高兴处,他不会如平时一般摇头晃脑,因为要承托我,他会兴奋地拍拍我的脚,笑着加一句,“你晓不晓得了呀?”
“晓得了!晓得了!”我一边看着灯,一边懵懂地回复。那时的我,其实完全不理解这些故事,只是喜欢肩上游走一步三摇的气浪,喜欢外公一米八而我两米二的突出高度。
突然眼前一亮,我便打断了外公的解说,在他肩膀上大声嚷嚷,“外公,外公,我要吃糖画!”
街边出现了一只糖画摊子,很神奇。只用一把勺子,便可用手中热腾腾的糖稀快速作画,画完粘上一根小竖棍,冷却后形成一幅可以吃的画。我拿手反复揉搓外公下巴上的硬胡茬,央求着,“我要嘛!我要糖画!求求你了,好外公。”
外公一只手紧抓住我的腿,笑着嘱我“坐好”,另一只手从口袋里摸出一张二十元纸币,举过头顶,交给我,我又转手交给了糖画摊主,喊道,“我要鲤鱼形状的,谢谢!”
我满手粘糖,舔着糖画,还是坐在外公的肩上,双脚一晃一晃地,脸上写满惬意。这时候夜逐渐深了,平日习惯早睡的外公打了个哈欠,幽幽地问道:“嘿,小子,听我说了这么多,你这辈子,想要追寻什么?”
我咬下一小块鲤鱼尾巴,答道,“追寻么……那我要追寻每天都能和外公一起,让外公给我买糖画!”
外公突然陷入了漫长的沉默,空气中仅仅剩下了糖画被我咬断的声音,和耳畔若有若无的叫卖,良久之后,外公才像是释然,又带着不甘的笑了一声:“呵呵,牙不会坏吗?”
关于夫子庙的记忆就此断裂,那日怎么回的家我已几乎完全忘却,只记得是如我今番来路般,穿过中华门的甬道,从火树银花的夫子庙侧,转回了如墨的古城外。
飘散的思绪拉回现实,不知何时,我已坐在文德桥的柱子上,不知不觉,已经更深露重,游人散去大半,但数十步远的市集还是依稀能听到叫卖声,喧闹之中似乎夹杂着臭豆腐下过的“滋啦”声和糖画摊主的吆喝。但是当我仔细分辨之时,却又完全听不清楚这喧闹究竟包含了什么——这么远的距离,大概先前听过似的,只是我的一厢情愿吧。
在绵长的失落中,我突然意识到当初外公带我回南京时说的“邂逅当初的自己”的意思——当我重新踏上这座秦淮石桥的时候,脑中自然而然地泛起当初臭豆腐和糖画的回忆,与外公想起他燃烧的青春的心态,大约是一模一样的吧,只是我在游人中游目,确实有许多像当初的我一样天真烂漫的孩子,但却找不到任何一个能把孙辈扛在肩上的老人了,我此番游走,是不是也算是“邂逅了当初的自己”,却永远追寻不回曾经鲜活的,胡子扎手,白发苍苍的外公了。
故地重游,双脚有灵。这一次,我的双脚自然而然带我走上熟悉的路,不知不觉穿过中华门瓮城长长的甬道,轻轻悄悄进入举世闻名的夫子庙。我追寻着当年的路径与当年的热闹,追寻着当年的欢笑与亲情,我却只能与热闹并行。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拥挤人潮之中,我不是融入其中的游人,我只是偶尔路过的游魂。当年的热闹与当年的亲人,凝结成如今胸口中的一块冰,被这眼前的热闹反衬得越发冷,越发重,越发痛……
当年出城前外公一反常态的问话,在我耳边越发清晰,硌的大脑一阵生疼。如今看来,他当时之所以会在侃侃而谈金陵风物之后突然问我这么一句,应当是希望我能像他回忆里那个一贫如洗,省吃俭用为了夫子庙旁的一碟臭豆腐一般,心中有追寻理想的光,只是反观如今的我,在物质站在外公和父母肩膀上富足许多之后,仍然对自己的未来感到无尽的迷茫,教我不敢回忆那个慈祥的老人。
我从桥上站起来,走向长街尽头文庙的牌匾和那两只像是双眼盯着我的石狮子——当初外公说过,他这一生的努力 ,所追寻的,就是能给后辈提供一个好的起点,勉励后辈筚路蓝缕,继往开来;他当年放弃学业,进城工作供弟妹读书,咬着牙供叔公读完了高中。而从外公初中文化到母亲留学海外,可以看见外公用尽一生所追寻的,已经被他寻得,他是心满意足地故地重游,去邂逅去回味当初自己的努力,而我回想外公的问题,我该追寻什么呢?而我又能邂逅什么呢?我下意识地想四周张望,那个可以指引我的目光已经不再注视。我也要像当年年幼丧父孤身进城的外公一样,寻找自己努力追寻的目标,承担自己肩上的责任了。
月亮已经爬到天空中央,漫过秦淮河平静的波澜,清夜无尘,月夜如银,穿透了石桥,照在了狭长的甬道上,前路晦明。放心吧,外公,以前的路,我在你的肩上走过;以后的路,我靠着自己的双脚,一步一步走得踏实。
(谨以此文纪念亲爱的外公逝世一周年)
(外孫,敬倫,14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