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姚四新生于1943年10月11日,他的家乡是苏州吴江黎里镇庙桥弄,祖上在黎里史北村。家乡河网密布,小桥座座,乌篷穿梭,橹声欸乃,是我父亲一世思念的梦里家园。
父亲排行本是老六,然而前面五个兄姐夭折,使他成为老大。父亲出生那年,庙桥弄前后左右几家邻居全部生的女孩,惟有姚家得子,爷爷奶奶分外高兴。他们请来算命先生,先生称,此子命中缺金。爷爷便找来汉字里最多金的字,取大名姚思鑫,小名姚弟,保佑父亲一生多金;父亲年幼体弱,爷爷再请算命先生,先生称我父亲的命在海滩边上,很难生存。为了冲华盖保平安,爷爷请弄堂邻居养父孙希龙以西医方法治疗。在使用了盘尼西林等美国进口药,持续打针之后,父亲得以康复。父亲早已忘记生的什么病,但他记得幼时打针吃药不停,而且身上一直留有鸽子蛋大小的针疤。
少年的父亲强健而愉快。他在由周公傅祠改建的南新街小学读书,课余帮爷爷守着自家立丰烟纸店,上门板、记帐、搬货,看人下象棋。父亲记得那时吃过的鱼虾河鲜和螃蟹美味。爷爷开店与别不同,他允许农民赊账,常免费帮人抓药,有时帮乡邻平争息讼,因而人缘非常好。父亲说,当时家里常有农民送螃蟹,螃蟹多得从竹篓里爬出来,他要四处去捉。爷爷爱吃,父亲也爱吃。持螯更喜桂荫凉,泼醋擂姜兴欲狂。父亲晚年时,我先生常为他订购大闸蟹,他每次都开心如稚童,还会向我们炫耀他的一手“绝活”,就是快速把蟹肉蟹黄吃得干干净净一点不剩,然后一边笑看我们狼狈吃相,一边耐心帮孙儿剥蟹。
1958年8月,爷爷为父亲联系了吴江县邮电局的差事,14岁的父亲背着行李,独自离家,开始了他走南闯北的生涯;我曾问父亲,为什么不能继续读书呀?他说,家里我最大,弟弟妹妹小,要帮家里分担。他曾半开玩笑对我说,那时的小学徒工,太苦。父亲喜欢读书,一开始不适应,也抵触,策划从局里逃回家,被爷爷知道后火速赶到,特别请父亲到很远的苏州松鹤楼饭店吃一顿。父亲从没吃过那么好吃的菜,从没上过那么高档的酒楼,那餐,印象至深。爷爷说,多吃!每个人都会有苦难,熬过去就好;你是家里老大,给弟弟妹妹做榜样。父亲一辈子爱松鹤楼,爱这里的每一道菜,尤爱松鼠桂鱼。他觉得,这里有爷爷给他的谆谆教导,这里是他不怕吃苦的起点。从今往后,苦是什么?不过就是与松鼠桂鱼相伴而来的某种味道而已。我们带父亲去旅行时,每到一地,如果有松鹤楼分店,必定要陪他去尝一尝。尝的不是菜本身,就是那道回忆与缅怀。
1959年9月,15岁的父亲因工作调动来到南京;进入江苏省邮电管理局机修室工作,1961年机修室分离出来,冠名江苏邮电器材厂,后挂靠邮电部,成为邮电部南京通信器材厂,再几经改名,1981年成为邮电部南京通信设备厂,1997年改为股份公司,1998年成为现在的南京普天。父亲属于当年创厂的老员工之一。他曾拥有分流回苏州或留在江苏省邮的机会,但他选择留在南京的工厂。为何做此选择?因为爱读书的父亲在这座人才济济的厂里,开阔了眼界。他不仅遇到技术纯熟老到的工人师傅,更重要的是有一批大学毕业的专业技术人员,父亲称之为老师傅老右派,比如负责振荡器核心设计的省邮总工周敦毅,如地下电缆设计师孙庆曾,如载波电源设计师凌源,如线圈权威陈锡林,还有许多,不能历数。父亲向他们借书,向他们学习乒乓、象棋、篮球和古文,一起在宿舍里做饭买菜泡茶,还向他们学习专业技术,一生的爱好在这个时候种下,也萌生了一定要上大学,以及报考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志向。父亲此时感受到的,是工作的魅力与家一般的温暖。他和许多老同事都喜欢用518这个代号来称呼老厂。此后45年,父亲再没离开518厂,这里成为他奋斗一生的记忆。
我的眼前常常浮现起鲜活的画面。15岁的少年来到厂里,意气风发,他先从钳工做起,常常爬上电线杆,餐风露宿,起早摸黑;他跟着老师傅,手艺学得飞快,对工作开始得心应手。据说是由于父亲爬杆灵活手长脚长,引起了厂领导的注意,问了一句”你几岁了?““厂里还有这么小的工人“?之后的一天,老厂长招手让父亲从电线杆上下来,聊了几句,问父亲“想不想上学啊?”当然想。他被幸运地选入并通过考试,攻读南京邮电学院(现南京邮电大学)的电报电话通信专业。父亲说,最难忘同学们早晨被冲锋号吹醒,大喇叭里喊“起来吧,跑马拉松。”不管多热多冷,都要跑,形成了他一辈子跑步的习惯,同时也结交了许多天南海北的同学,对今后的工作助益良多。南邮毕业后,父亲先是负责NJ3路载波机的整机测试,后试制12路载波机。他参加过595汇接机试制和日本M型载波整修。1962年父亲曾赴上海520厂担当接收负荷线圈的重任,从而帮助518厂产品转型起死回生;后来亦将产品范围增加至加热线圈和转电线圈。后来父亲相继参与王基正老师傅创建厂检验科仪表室的工作,担任设计所六室主任兼长途半自动对端设备项目主办设计师。父亲还曾与同事研发TDM(时分复用和复用器,Time Division Multiplex or Multiplexer),设计发送电路。
父亲从事邮电通讯器材设计整修工作数十年,吃苦耐劳勤恳踏实。他跑遍全国,帮助各市县邮局安装大型通话设备,协助产品售后调试与维修;他传帮接代把手艺知识无私地传给徒弟;他为五一八厂奉献一生不计辛劳;在我的记忆中,他曾经买张火车站票睡在座位下面十几个小时,只为及时赶到设备点,他曾为赶修设备在东北大雪纷飞的夜晚独自翻山赶路,他曾经走遍穷乡僻壤的邮电所,只为大型设备的调试与通讯畅通。我有一次跟着他出差,火车半夜到站,入住一家破旧小旅馆,一进门,只见黑色的脸盆里嗡地一声一窝蚊子黑旋风飞出来,咬了我一头一脸的包,我和父亲一夜没睡。第二天他去整修设备一天,到晚上才得以换房。他曾经与厂里的其他工程师们一起,攻坚设计新产品,结果累倒高烧42度一夜白头。南京日报花了半个版面专门登载了他们的事迹。40多岁的时候,为了谈判和质量认证工作的方便,他发奋学习电大英文,一本《FollowMe》不离手;50余岁的时候,他做了一次大胆尝试,与一帮30多岁的年青人一起,竞争北京办事处副主任的职位并成功上岗!当时的厂领导祝贺他说,你是最高年龄的竞争上岗者!
这些都是多么光荣的印迹啊!可是父亲惜墨如金,对功绩从来不提,我提起来,他也只是点个头,“是啊!好大的雪!”“那个时候,没想其他……”,“唉,对,第二天才换旅馆。”他如同深海,肚子里藏着许多事情,却从不表述。他的一生,走遍祖国各地;他的奋斗,从钳工到高工。父亲从未停止过努力脚步。得到功绩,微微一笑,淡然处之;遇到挫折,眉头紧锁,从不抱怨。苦与累,他一个人挨一个人扛;他会花许多时间谈花谈诗谈旅游,我感觉,正是风花雪月琴棋书画的精神世界,得以转移和掩盖痛苦,正如当年松鹤楼的松鼠桂鱼一般。我常常对他说,你就全都讲出来嘛,发泄一下,哭一下,痛也不要自己忍着。然后他虽嗯嗯答应,其实一切如常。父亲对我说,爷爷讲过,善人不敢当;爷爷目标是做一个好人。他自己一生无愧于心,可以到天堂去和爷爷碰面,并且微笑着拍着胸脯,我也做了一辈子好人!
我上过518厂幼儿园,对于长乐路的老厂房颇有感情。穿过挂牌的大门后面,是放着一排排自行车的绿色大棚,走过大棚往右转,上楼就是设计所地盘。我记得他经常提及的有贺表谢永江夫妇,林爱玲阿姨,方一帆叔叔,还有他曾经带过徒弟的袁勇叔叔和董闻天叔叔。父亲与同事们相处极其融洽,我的出生是同事们帮着抬担架去医院,我们搬家是同事小伙子姑娘齐上阵,我只在旁袖手旁观与人聊天;有一次我去找父亲,看见一位阿姨在设计所吃方便面,我没见过也没吃过,就问父亲,父亲哈哈大笑,跟我开玩笑说,这是头发面,这位阿姨头发卷卷都是吃这个面的原因。我自己小时烫过头发,当然不信,但是周围十几位同事都笑,他们同事融洽可见一斑。设计所里到处都是仪表,还有绘图仪器,空气中弥漫着电焊的味道。我的印象中是蓝色与金属色交织流动。蓝色是厂里发的蓝布大褂,大部分人都穿它并戴着袖套,这些蓝色的精灵穿梭游走于各种仪表机器的金属色中间,颇有科幻小说的意境。我一般只在外间,不进里面那些更多仪表图纸的大房间。我也曾好奇发问,但是父亲从来不向我解释这些,他只要求我们琴棋书画,特别重视我们的文学修养的提升。
父亲对文学的热爱矢志不渝。他读诗爱诗,常常寻找生活中的美好之处,自己也会写一点儿,七言五言有感而发。《滕王阁序》《赤壁赋》等都是在他的启发下背诵。父亲不爱说话,但他吟诵古诗词时摇头晃脑的样子,实在让人心动;他对苏州的各样吃食,以及评弹,越剧,昆曲,园林,水墨等各种事物的欣赏与向往,是如此真切动人。那种双目微闭,身体轻摆,跟从哼鸣,整个人仿佛升腾到另一个世界的身心沉醉精神愉悦的状态,令我深深难忘,也深深影响着我。1976年9月5日,当时地震谣言弥漫全国,我出生于地震棚中,当晚担架抬回,不能回家,只能回到宿舍大院中我家自己搭建的简易地震棚。其他人的回忆都说当时的苦,惟有我的父亲,他从不提那时的奔波劳累与简陋苦楚,他对我的叙述总是这样的:那一晚,距传统的中秋节只有三天,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我抱着你赏月,你就对着月亮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好像听得懂我的话。如果我再追问更多的细节,他会说,当时住大院方便,厂里几个同事都来帮忙抬担架。其他呢?回答总是微微一笑,或是不记得了。父亲喜欢在家中的小阳台上云手,他的每一次云手都会牵动着朝阳中初升的光线,惹发我幼年对太极拳极大的兴趣。父亲最爱的诗,“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相看两不厌,惟有敬亭山。” 后来我便为他挑选一座可以看山的房子。他的晚年在阳台上坐着摇椅看山赏花,感觉到惬意。父亲崇拜魏晋名士的洒脱,也喜欢陶渊明的自在,常常在朋友圈用七言抒怀,赞叹花朵生命故乡与旅行,他又引用陶渊明的话,”好读书,不求甚解“,在书架上随手抓起一本书来阅读赏玩。父亲告诉我,他曾立志报考南京大学中文系,这是出过吕叔湘、程千帆等宗师大家的老牌院系,是他梦想的大学。可是为什么不考了呢?父亲惜墨如金,总是说“工作忙,又有些事情”,意思是先要攒点钱,但是报考被一些事情打断。那又是什么事情呢?虽然父亲说得不多,但我也大略知道一些。
第一件事,是1963年爷爷的去世。那时爷爷的小店已经公私合营;父亲说,他突然收到爷爷的来信,信中写道:你母亲脾气不好,很烦,我先走了。你是长子,家庭的重担托付于你。要照顾好母亲和弟弟妹妹。之后不久,他收到公安的认尸通知,黄浦江中发现了爷爷的遗体。这一年父亲20岁,弟弟妹妹16岁和14岁。父亲从来不愿多说此事,信也在多年漂泊中不见踪影。但是我每每感受到父亲那触及心灵的悲痛!当年,他无人诉说!奶奶,只是一名淳朴的乡下妇女,弟弟和妹妹,年纪尚幼,周围又只有工作中新结识的同事。他一个人默默流泪,一个人默默悲痛,一个人默默办理后事,一个人下决心担起全家,痛何如哉!仅仅五年之前,他遇到工作之苦,还可以逃回家,可以让爷爷请客吃饭撒个娇;1963年的这一天,他是真的无人倾诉,无处可逃,只能茕茕孑立,喃喃自语了。父亲说,从此学会了把痛苦往肚子里咽,今后一辈子都是如此。一如既往地,他把工资大部分交回家中,供养老母,并供弟弟妹妹读完高中。他鼓励弟弟妹妹发奋读书,我的叔叔至今还记得暑假到南京与我父亲抵足而眠,父亲为他找来康熙字典和北京师范大学古文教材的事,叔叔对文学的兴趣正是那时形成。
第二件让父亲报考大学计划折翼的事情,是接下来全国范围内的一系列运动,尤其是1967年的五一六事件。那一年,北京一度存在一个五一六极左组织,利用五一六通知散发反对周恩来的传单,全国自上而下开始了大规模清查五一六分子的运动。运动中,厂里不少人被长期隔离审查批斗监督劳动。父亲由于其时已埋头技术工作,一开始并没有受到牵连,然而一些人受到迫害后开始胡乱咬人以争取从轻。其时父亲正在陪奶奶在南京治病,得知有人指认他,他只好匆忙送走奶奶,只身来到只有一张长条凳的房间禁闭。父亲说这是“板凳空空常扣留,标语默默久围困”。父亲坚持一点,就是不咬人,不说假话。在漫长达一年多的的禁闭期中,他一开始被看管人员折磨,不准睡觉,不让吃饭,暴力对待等等,父亲深信自己的无辜,一次次地反抗,却一次次地无果;后来直到王明发老师傅来看管,在细节上给予父亲以温暖,比如夏天允许到锅炉房洗澡,比如找一位老师傅帮父亲理发剃须,比如生了疖子代找医生治疗等等,父亲逐渐开始吃完所有饭菜以保养体力,开始默背唐诗默背毛选以提升信念,开始室内云手以强迫镇静,他做到了自己的两大原则;面对只要说出“同伙”就能走出禁闭室的诱惑,他做到了!有一次监督劳动时,退伍军人徐志祥将钥匙污辱性地扔地下,叫他捡,父亲仍然站直了说,“请你捡起来”,对方不捡,父亲把门踢了,没有弯腰,为此他被多关禁闭一个月。我难以想象温文尔雅的父亲会有踢门的动作,但父亲从未后悔过,他甚至一生都为自己能够坚持原则而自豪。运动中,连父亲的名字中的“鑫”也受到牵连,于是父亲改名“姚四新”,从此未再改回。我笑着问过他,你的“多金”不能传给我了,再改回来不?他也笑着简单二字,麻烦!
就是在许多这样的运动与岁月的折磨中,父亲错过考大学的最好时期。工作压力和家庭负担,使他再也没能报考梦想院系。但即使失去了机会,父亲从未怨天尤人。我的记忆中,父亲独立谦和与人为善,不曾说过任何人的哪怕一句坏话,也不曾骂过哪怕半句粗语秽语。即使在最火爆最狂乱的场面下,他仍然稳若泰山,讲着自己的道理。他身高一米八,高大结实,却有着我记忆中最温文尔雅的性格与最温柔可亲的手。他的大手,常常给予我力量,小升初,初升高以及高考,他每每请假接送。大手在我肩上一拍,我踏实迈入考场。小时候的我,出门就握他的手;长大后的我,也会挽着他的臂;再后来,外孙身边,左牵黄右擎苍,他会有求必应,把我不允许的零食悄悄塞进娃嘴里。他是一个不会吵架的人,骂得最狠的一次,是我周末跟着他早上骑车去参观南京大屠杀纪念馆,回来途中,街转角有个小伙子冲出来,撞我在地。他着急地大叫,你怎么能骑反道呢!一边把我拉起来。父亲这种任何情况下不骂人先说理的精神深深影响了我,使我在任何场合下学会不瘟不火处理事情。
父亲工作的心灵手巧我不了解,但他日常生活中的心灵手巧,却是我知道的。他发挥通讯工程师的专长,常年免费维修我所在小学的扩音喇叭。家里各种电器,他懂得电路,自己动手维修,家里有电烙铁,他会自己焊小型电路板,他为我融化过松香,做过一只非常漂亮的昆虫标本,带我去采集树叶标本。在我的小学举办的游园会上,他特别做了一个电子游戏装置送给学校,叫做“森林里的小路“,大致是用一只A3纸大小的泡沫盒,里面铺上纸画出森林,用细铁丝做成弯弯曲曲的小路,铁丝上连着可以发出红光的发光二极管和泡沫下隐藏的发声装置。前上方的盖子竖起来,贴上一面镜子,镜子里可以看到森林全貌,但是只是反向镜像。盒前方有一块板。玩者必须坐在板后,看不到小路,只能从镜子的反光里看到。玩者右手拿起一支连着电路的笔,依据镜子镜像来走完小路,而一旦碰到铁丝,便有鸣声和红色闪烁来提醒,表示游戏失败。游戏时间不限,难度不大,但是对技巧判断与耐心考验极大。我没有参与什么,只是画了最简单的雪松装饰涂成绿色,然后一棵棵放在小路边上当作森林。父亲从来不讲解他的工作原理与专业上的内容,我记得问这个红灯,他会告诉我发光二极管;我问为什么会闪,他说,有电。我不记得自己走完过,我要么作弊从板的边缘看,要么没那么大的耐心碰到红灯就气馁,最后就拿着笔碰铁丝听声看红灯闪着玩。父亲自己做好了也试过,而且耐心走完。后来我读柏拉图的理想国洞穴理论,突然心中一动,那些洞中之人会将火把投射的影像当作真实,而人们会将镜中影像当作真实,陶渊明会沿小路走入一洞穴然后豁然开朗找到桃花源,父亲做这条小路是有什么内心的表达吗?我问过父亲,父亲笑我,就是好玩嘛!不过你说的挺有意思。
父亲一生诗书传家尊师重教。最艰苦的时候,我们家四口加上外婆住在十四平方米的小屋里,但是我们孩子从来没有觉得苦,因为我们有诗书的陪伴。靠近小阳台光线最好的位置,放一张二屉书桌,占了房间六分之一的位置,墙上很巧妙地设计一个凹进去的六层水泥书架,遮一只浅绿色的布帘子,能装好多书。家虽小,读书与写作却是我们家永恒的主题。他督促我们读书,书架里面有我爱看的冰川天女传,有少年文艺和故事会,还有父亲常在厂里图书馆借来的书,尤其是最新的外国小说,包括爱开玩笑的科学家费曼,肯.弗莱特的书,移民三部曲,安娜卡列尼娜,牛虻,基督山伯爵等等,这些都是我在初一之前看过的书。父亲最爱的是牛虻和基督山伯爵,他说,牛虻就义,以及爱德蒙.邓蒂斯十多年地牢里坚忍等待,终至逃出逆境的精神,他年青时曾反复翻看,时刻激励自己。我也看得涕泗横流热血沸腾,不过那时年幼,更爱冰川天女传和费曼,长大才真正懂得父亲这话的意思。平时,父亲总是督促我们拿起笔,细心观察,用心写作。当然不是什么大的写作,就是日常的记录,他曾经为我在三岁前的事情写过记录,叫作《帆帆日记》,他要求我每天写日记,他则每天下班回来认真检查。有一次我实在憋不出,抄了一篇,父亲没有责骂,只是温和地告诉我,火烧云夏天才有,你抄在冬天的日记上了。
父亲每遇家长会必会抽时间前往,从未缺席。而且他坚持单独拜访我的每一位班主任,从相聊到熟识,我的老师们除了记得我成绩好,更记得我父亲为我操心奔波;小学的时候,他会带我去老师家拜访请教,后来他会与老师定期沟通。他帮我联系到小学的一次夏令营,使我小小年纪上了一次中国集邮报。小升初考试,我因为粗心考砸,与区重点中学差一分失之交臂,父亲知道成绩后连续几天一句话不说,拿起筷子放下,端起碗又放下,唉声叹气,这比打骂更吓人,我意识到我的学业牵着父亲的心,甚至我从父亲的哀伤中读出一种“不上进勿宁死”的悲壮告诫。他郑重提出,我的孩子,一定要考大学!之后的中考高考,我都求稳求胜,顺利进入重点中学和重点大学。我曾经想过,如果周围的人不似我这般觉醒,他会怎么办呢?难道任由愁苦去包围?问父亲这个问题,他一如既往皱眉思考呵呵作答。
高考那三天,父亲不惜花大价钱包车三天请假三天。我晕车吐在树下,他在旁焦急陪伴,吐完走到考场,回头看见他站在铁门外,比其他家长都高大,挤在前排,微笑目送,不时挥一挥手;他伫立在那里的形象,使我心里分外安定;中午回家,他叫家里所有人禁声,嘱我小睡,他仿佛老僧入定,坐在床边为我打扇,他所营造的这种宁静而温暖的气场,我一生不曾忘记;高考的前两天我成功小睡,下午神清气爽赴考;但是,到了最后一天,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他心急如焚,不停呢喃,睡觉!睡觉!下午有个好精神。等到出门,他陪我下楼时,十分焦虑。还好,后来收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他开心地挥舞着那信,大声说“今天晚上买个大西瓜,庆祝一下。”那一天,我觉得是父亲最开心的一天,他的焦虑烟消云散,他自己未能报考南大的缺憾,仿佛从此填补。
父亲是物质上简朴却为教育舍得投入的人。童年在宿舍大院骑三轮车,颇有风头。当年儿童三轮车很贵,父亲二话不说就买。我问父亲,当时多少钱?他总是笑着说,记不清了。他从来不说这些,不跟我们算物质帐,却常常告诉我们,要做个好人,做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我的记忆中,从没见他给自己添过衣裳,也没见他对衣服外表发表过任何意见,518厂70年代发的蓝大褂,他一直都穿,到了他七十多岁时,蓝色磨白了,边角裂了线,还破了好几个洞,他仍然不肯扔,说在家中穿“正好”;他对衣服永远都是“够穿”“够穿”,对我们从不做任何外表上的要求。记得有一次他带我去湖南出差,到了株洲火车站人满为患,有票也挤不上。他把我从窗口塞进去,自己跑向门口,奋力挤进一堆农民工中间。到站后,他找到了在汗臭烟灰人堆中被挤得发晕的我,一起去了旅馆。结果因为我脸上太脏,父亲又一身酸臭,旅馆把父亲当成人贩子,叫来公安核实后才住到房间。我埋怨父亲怎么不早告诉我擦擦脸,他毫不在意,笑说,“快,我带你去看岳麓书院。惟楚有才,于斯为盛。”后来我常因此事笑话他,你还工程师呢,又黑又臭,跟农民工挤在一起毫无违和。他也会开心地笑。
父亲对读书成绩要求极高,他不断鼓励我们去参与去学习去经历去体验。我在小学已参加过两次夏令营,这在当时并不多见,是父亲为我提供的条件。他送我上国画班,浸染中国文化;上英语班,开启世界的窗口;教导我集邮,并体会邮票中的历史;他还曾经送我去上电脑班,并找一个远亲体验钢琴,但因为太远太贵,这两样没有坚持。每个周末,我们全家都去公园;每个寒暑假,都会有一次旅游。
永远难忘的,是父亲教我学骑自行车的场景。那是小学时候。他站在我的左侧,右手牢牢地抓住车的后座垫,他的左手拉住车龙头中央。我个子小,用22型自行车,他那么大个子,必须弯腰弓背,不知有多么辛苦,也不知过去了多少圈,他让我稳住龙头,他则松开左手,只用单手护我前行;又不知过了多少圈,我全神贯注骑着,没注意到他已直起身,在我左边大步流星陪走。我慌了,马上踩地,他则笑着说,刚才我悄悄松了手,这段路你是自己骑的。后来,我教孩子骑车,用的是同样方法,发现腰简直酸痛得不行,但是每每想到父亲当年耐心教导于我,我便心潮涌动,力量倍增,坚持到底,我感觉是父亲推动着我,而我推动着孩子。这样,我的孩子也在小学阶段学会了骑车,一如我的童年。
我一生都喜爱自行车,骑上车,感觉自由;骑上车,穿越时空;骑上车,仿佛看见父亲蹬踏着他的大桥牌,载着一家四口迎面而来;仿佛看见我的绿色永久与他的黑色大桥并列,在周末黝黑的晨光中探索南京的市区与郊野;仿佛还看到一双搬起我的绿色永久放上托运北京柜台的大手;仿佛自己的身体里,住着这样一个小女孩,她穿着红色毛衣戴着袖套在大院里歪歪斜斜颤颤巍巍地绕圈,旁边有一个弯着腰穿着蓝色工服大褂蓝色裤子黑色布鞋的人;一大一小远去的身影,定格的画面如此清晰,仿佛就在昨天!在她哪怕有一丝一毫害怕的时候,她都会看向左侧,那里有一个高大而温和的身影,有一份坚定而从容的目光,“去尝试!”那是身影和目光在对着小女孩轻轻说话,”我不怕!“那是小女孩在这背影和目光下油然而生的前行动力。
1994年9月,我到北京上大学,他跟随我而来,在北京呆了一个月;之后的26年中,他就从来没有离开过我太远;1995年,他来京担任驻京办事处副主任,他的办事处在北京东三环,我的大学在西北五环;几年后,我工作住宿在东二环,他仍然在东三环;2000年,我买了东二环的房子,他过来与我同住;2004年,他早已退休,我搬家到东四环,他与我一起搬来。单位组织各种活动,我都带上他参加,爬山的时候,同事笑话我,人家都带男朋友,你每次带老爸。我便置之一笑,你们不了解。父亲曾经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如果没有你,我的晚年会很悲惨。我不愿引他伤心,我只告诉他,你有我,有女婿,有外孙,还有弟弟妹妹,有许多爱你的人。他照例再不说话。
我的孩子则与我的父亲有着隔代相亲。在北京,父亲是跑医院为我送饭送菜的人;北京冬夜,我月子里半夜突发半身麻痹,他从外间冲过来接住孩子;到公园过马路,63岁的父亲直接把婴儿车搬起来,免得外孙受尾气侵扰;父亲是除我们之外,单独带娃旅行最多的人,苏州南京上海,精力充沛乐此不疲;在香港,父亲比我先生更早收到我从医院打来的电话,叫醒我酣眠隔壁的先生。虽因证件和政策原因,他无法长期居留也无法移民,只能安居深圳,但他仍是除了我和菲佣之外,接送幼儿园最多的人。他与孩子切磋象棋,宽和允许“步步悔”“常撒娇”,因而赢得外孙极度信赖,也极大提升了外孙的象棋兴趣。父亲晚年爱好旅行。我们休假时全家出外旅行,每次都带上他,一起去了美国、新加坡、泰国,日本,还有内地的许多地方,签证机票酒店由我在香港帮他办好。在泰国普吉岛时,他与外孙一起骑上大象山林穿梭十分开心。他开心地和朋友们夸耀,小的时候我带女儿旅行,其实不很多,也不算旅游,是出差,条件很差;现在女儿带我海外旅游,条件好。等我和先生上班的时候,他则自己旅行到处跑,这几年的天伦之乐与天南地北,父亲说他十分喜欢,是最幸福的时光。
幸福让人怀念,却往往总是短暂。2016年,父亲检出癌症,发现已是晚期。我没有见他流过泪叫过苦。再苦再累,他咬牙皱眉不叫不屈。在他温文尔雅的外表下来,潜藏着一颗钢铁般坚强的心灵。刚刚得知癌魔降临,我怎么也不敢相信,父亲这样善良的人,刚刚在深圳安顿没几年,怎么上天如此捉弄?父亲向谁倾诉呢?他天大的事情,都自己扛,扛他自己的事,扛我们的事,这次他怎么扛得住?有一天,眉头紧锁的父亲终于向我倾诉,虽然只是短短一句“为什么是我”,然后又陷入沉默,这在他已是难得的倾吐。我深感责任重大,我拉着他的手一起默默坐了良久,陪伴他;手术前后的那段时间,整天陪他聊着小曲,评弹,象棋,和他爱的东西,外孙帮他按脚活血,看着床头的护士记录,说“护士全都打勾,外公,你考试全通过了呀”,终于逗得父亲一乐。孩子为父亲背诗唱歌,聊慰父亲。我感觉到我和他的相互责任彻底转换的这个节点。虽然我早已在物质和精神上撑起他,但这一次,我真正感觉到那种百分百的依赖。整整三个月,父亲没有发朋友圈,我在病房中陪同他术后15天,经历ICU,有感同深受他的无奈与他的顽强。用父亲自己的话说,“我是一个比较犟比较固执的人!”也就是一个不向命运屈服的人。在ICU的时候,我握着他的手,深度昏迷的他居然感受到,也用手指按住我的手,还轻喊“不要走”,我赶紧向医生多申请十分钟,不停地和他说话,握着他,告诉他“不会走”。事后告诉他,他说,“是你啊!我就觉得在大海边,浪要把我冲走了。我拼命大喊”不要!不要!“,然后有人拉住了我。原来是你啊!”他继续在深休养,两个月后,他发了圈,“带病过年,不怨天尤人!” 我这才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5年来,父亲与癌魔抗争,三次手术无数化疗间隔之际,仍然坐了两次游轮,去了印尼巴厘岛和泰国普吉岛,仍然骑大象骑自行车爬青城山爬紫金山,他一年去两次苏州两次南京再游遍四川湖南广东港澳;他十分豪迈地讲“生命不息,旅游不止”;他在生命仅有最后一个多月的时候,仍然拼尽力气到莲花山赏花,回来告诉我“公园真好!”他不顾物质生命的消褪,执着地去享受精神生命中的高雅。我虽常常劝他静养,然而也不忍心打扰他那孩童般的愉悦,更敬佩于他那隐士般的淡定。
父亲生前嘱我海葬,为的是换来一个自由自在海阔天空。我会为他举办一场体面而隆重的海葬,魂归大海,思念永恒。父亲生得高大,父亲的心却柔软,他的一生充满着对世界对自然对家乡对亲人的纯净的爱,找不出一丝恨;因为爱,他不对周围的人有所求,而常常是付出更多;因为爱,他从不愿直面逼他骂他最多的人,一味烦一味躲却仍然一味爱,永远不会去恨。他从大自然的广阔中吸取能量,他从故乡苏州的山水中寻找慰藉,他将评弹昆曲越剧的每一个音符化成糖粉,去撒向苦掩盖苦,然后总是企图向我向所有的人展示那甜的表面。
父亲,我想对你说,我曾以为我支撑着你的晚年,可是现在我发现,你的选择与胸怀仍然将永远支撑着我。从抱我在地震棚里赏月开始,你引导我发现这个世界的美,你带领我避开这个世界的丑,你呵护我冲淡这个世界的苦,你推动我品尝这个世界的甜。可是父亲,你的甜在哪里?我要的,是彻头彻尾的甜,是全心全意的甜。我记得我考入北大时,你开心地要买个西瓜庆祝,那时你会有一点儿甜吗?我记得别人问你美国之行时,你得意地讲,这一切全是女儿操办,那时你会有一点儿甜吗?我记得你去苏州,亲戚夸你有个好女儿时,你微微地抿着嘴笑,那时你会有一点儿甜吗?我记得你左擎右牵地带着外孙走在太平山道时眼睛里的光,那时你会有一点儿甜吗?从94年以来,我一直想要做的,不是表面的糖粉,而是帮助你化解心中愁肠百结的蜜;不是转向田园四海为家的乐,而是直面心结打开心锁的钥。可是,姚家香火之愁,却是我作为女儿永远无法满足的痛,我只能从所有其他方面去缓解去支撑去慰藉去爱,飞蛾扑火般地努力着,因为,哪怕我真的能够给予你一点儿甜,不及你给予我的万分之一。
父亲,我想对你说,我就在你身边,虽然是忙乱的急救室,虽然是嘀嗒的呼吸仪,但我拉着你的手,我在你的耳边呼唤,就像当初在ICU一样,请你再按一下我的手啊,再喊一声”不要走“,再和我说一声“原来是你啊!“
父亲,我想对你说,我知道你敬重爷爷牵挂爷爷,爷爷想你了,邀你去做个伴喝个酒,邀你去吟个诗结个对,邀你去看个店帮下手,邀你去上个门板记记帐,邀你去躺躺船上陪着他,下下象棋听评弹;但如果我们再想念你的时候,求求爷爷,你还会回来,对不?如果我们要和你下象棋,你还会神采奕奕地说“杀一局“;如果我想要那双大手拍着我老僧入定轻轻入眠,你还会坐在我的床头摇着扇;如果我想要莲花山散步挽着一个稳定的胳臂,你还会指点我哪里有桃花哪里有鱼池哪里耍太极哪里打乒乓……你会和爷爷告假,对不?你会云游驾鹤,自在逍遥,但你也会从我头顶飞过,洒一片流光鹤羽轻拂我的面孔……
父亲,您没有离开过我们,也绝对不会离开,您解苦脱厄,无牵无挂;那只在大海上自由翱翔的白鸥,“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一定是您;那只在草原上自在展翅的鸿雁,“飘潇我是孤飞雁,不共红尘结怨”,也一定是您;那只在山林间欢笑聚啸的红鹊,“几度送风临玉户,一时传喜到妆台”,一定还是您;而那只在夏夜家中枕纱书间的流萤“腐化何微眇,孤光只自求。”,必定仍是您……你爱我们,我们也爱你,你享受,我们也享受;你自由,我们也自由,你召唤,我们会回应;而我们呼叫,你一定会下凡,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