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坑洼的小路还在,像我小时见的那样。
曾经这是本村去镇上唯一的路。这条二三里的路,这头曾是我忙着赶集的祖父,那头是我翘首遥盼的外祖父母。
宽阔的路面上曾经热闹非凡,挤满了快乐的赶集人,如今却满是杂草。不远处,一条水泥路笔直地挺向远方。沿小路去拜奠祖父,疙疙瘩瘩的路垫痛了我的脚,也唤醒了我沉睡的记忆。
想起祖父时,心田里总是有下雨的感觉,湿漉漉的。
祖父是宝鸡凤翔人,是个农民,更是个商人。他生于1912年,享年83岁。他的一生曲折离奇,命运多变,像一首沉重、悲凉、孤独的歌。
儿时的记忆里,祖父是个挺有趣的。他很爱孙子们,没事时陪我们玩,逗我们开心。他有四大嗜好,酒、烟、茶、戏。酒是最爱的家乡酒——西凤酒,每日必喝三两盅,那是他引以为豪的外甥送的,说是当时很难买到的;烟是粗粗的雪茄,一根接一根地抽,腾云驾雾;茶是放在炉子上,熬了又熬的那种,苦得要命;戏是正宗的秦腔,他是个铁杆戏迷,无论附近那里唱戏,都少不了他的身影。冬夜,他常与老友围着炉子喝着酒,就着简单的花生米、下酒菜什么的,聊着天,有时几人还哼着戏。看见我们时,他总要拉着,给我们抿上点酒或者茶什么的,看着我们哇哇叫,他却乐得哈哈大笑。
如今逢年过节时,我们都会喜欢上了这古老的西凤酒。
在我幼小的心中,祖父是个谜样的人物。
祖父唱戏时是不让人打搅的,常常是一个人关了门,在窑洞里声嘶力竭地吼着。小时候不懂他,觉得他那会变得很奇怪很陌生。父亲见了,只是摇头,告诉我们别去打扰他。长大了才知道,他唱的多半是秦腔里的传统剧目,像赵匡胤的下河东,汉献帝的白逼宫,刘备的祭灵,杨继业的金沙滩等。这些古老的往事,古老的情感,英雄末路、生离死别时的肝胆义气,被他慷慨激昂、荡气回肠地吟唱着,顿时,沧桑悲凉、高亢豪放的秦音,席卷着浓浓的无奈和忧伤,从昏暗的窑洞里一股脑汹涌而出,倾泄在院子里,把个小小的洒满阳光的院落,打动的也满是忧伤。他的门外,还有个悄悄聆听的我。
祖父是个秦人,他的骨子里有秦人强悍凌厉的作风,也有善思改过的勇气。他从不轻易认输,即便是输了,也只是哈哈大笑。他不沮丧,他总是在积极的想着怎样活得更好,他喜欢赢得起输得起的人,他天生是个玩家。
祖父是个农民,可他不会种地。他人生四分之三的时间都在经商。他头脑灵活,思维清楚,即便是八十多岁时,打起算盘来,也还是十指如飞。他少年得志,意气风发,经营了近半个集镇的生意,青年时却染上了鸦片,穷极落魄,甚至于卖儿卖女。解放后在政府的帮助下,戒了烟,到晚年却又重开店面,自己做起了生意。他活到最后,也没有拖累孩子们,甚至还相帮于儿女。忘不了他老人家拉着我的手,带差点辍学的我出门向老友讨借高四学费的深情厚爱,忘不了他为堂妹慷慨解囊买她喜欢的自行车时的得意快乐,忘不了年迈之人为大伯张罗钱财人工盖房子的无奈心酸,忘不了我最后回去看望时,他送往赶车路上孤独卑微颤巍巍的身影……
佛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祖父因为早年抽鸦片的错误,导致他的儿女不能原谅他。他们忘不了祖父抽鸦片烟时的一幕,忘不了他暴打祖母后病死的一幕,忘不了他四处流浪不管吃喝,甚至卖儿卖女的一幕。他们年幼的心,过早地承受了苦难和不幸,刻下了祖父最卑瑣的形象。在他们眼里,祖父只是个冷酷自私、铁石心肠的男人,他们拒绝与祖父交流。小时侯,常常看见祖父围着他的孩子,想跟他们说话,可他们总是不理,最终祖父只好离开。那会,他的表情总是讪讪的、怪怪的,有时还红了眼睛。
我曾经当面批评父亲,说他太过分,那么面对自己的父亲。父亲在那一瞬即暴怒。他留着泪吼我懂什么。后来,祖父私下跟我聊过,说他不怪娃们,他早年不是个好父亲,他们恨他,他能理解。他只是尽力地爱孙辈,用他自己的方式来弥补对儿女的亏欠。他是个心气很高的人,要求我们都要好好学习,做人要有志气。他常说,人生一子顶乾坤,猪生一窝喙墙根。他希望我们个个有出息,不分男女。他说,女孩子更要努力,要自立。
那时候,我们好穷啊。父亲那点工资,根本养不活六口人啊。只靠为了供我们上学,父亲几十年如一日,奔波在工厂与家之间,回家种地做务庄稼。母亲十年如一日在镇上练摊,赚点零钱供我们上学。虽然精打细算地过日子。可家里还常缺粮食,营养更就谈不上了。祖父看在眼里,急在心上。一到秋天,他就从镇上提回一罐罐羊肉汤,吩咐母亲做羊肉面片给我们吃。许多年以后,只要一嗅到羊肉泡的香味,我就会想起祖父,会有那种温暖、幸福的感觉。
终于到了祖父的坟茔了。
抬眼望去,淡淡的柔弱的麦苗,矮矮地、十分温顺地围绕着祖父的恓身地。跪坐在祖父的脚下,弟弟开始点上蜡烛,插上香,摆上祭品,打开酒瓶,烧纸钱和纸衣了。秋风起了,红红的烛火,浓浓的香烛烟,和着酒香,在祖父坟头上弥漫着,漫天的纸灰也随风高高地舞着旋转着,飞快地飘向远方。此刻,薄薄的夕阳透过云层,照在远处重叠的山峦上,黛青的山愈发显得朦胧飘逸了,甚至有了几分温柔。阳光也很温和,像极了祖父的笑脸。秋日的天空很高,有着淡淡的灰蓝色,透着几分忧郁几分神秘。微风吹来,轻轻的拂过我的脸。
我静静地闭上眼睛,跪倒在这块土地上,胸中似有千言万语,心里却迷茫一片。旁边,弟弟像小时那样,笑嘻嘻地说话,“爷呀,天冷了,我们给你送钱、送酒来了,你可要好好的在那边过哦。现在我们都长大了,彬在上海滩哪,干的还不错,买了车买了房,难怪他从小你就喜欢啊,这小子就是行;碎姐在江苏,也很好;就剩我俩在你身边呢,所以回来看你了,你有空啊,也去上海、江苏逛逛;这是给你的钱,想吃啥自己买,缺钱了给我们托梦,我们都想着你啊…..”
听着弟弟乐呵呵地嘱咐声,我禁不住笑了,刚才的伤感烟消云散。是啊,祖父一生刚强,他最见不得谁掉泪,尤其是孙辈们。母亲说,他是年轻时见到的哭声太多了,才会这样;父亲说,祖父故去的面容,跟睡着时一模一样,皱纹舒展,满脸微笑,仿佛很高兴去了极乐世界。
思念祖父时,心事似一根细细地藤,一点点顽强地生长着,在蜿蜒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