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走了，悄无声息地走了，走的时候很安静，以至于我都没有察觉到父亲走时的准确时间，以至于我都不知道我看到的，到底是不是父亲的最后一眼，以至于我至今还在怀疑，父亲是不是真的走了。父亲走时，眼睛还微微欠着一条小缝隙，我知道，父亲不想走，他老人家极度留恋这个人间；我知道，父亲不愿走，他老人家放心不下相濡以沫了整六十年的老妻；我知道，父亲不舍得走，他老人家还有好多未了的心愿，他还想多看看他亲手养育的六个儿女，他还想再听听他牵挂的孙辈、重孙辈的声音……我轻轻地帮父亲抚平这条缝隙，我用温湿的毛巾擦掉父亲嘴边的血痕，擦掉父亲眼角的或许是眼泪的湿迹。我忍住泪水，我知道，父亲是不想看到我哭的，当哥哥低声宣布，确认父亲已经走了的判断时，我的心竟然是平静的，或许，我更愿意相信，父亲只是累了，只是与以往好多个清晨一样，父亲只是想再多睡一会儿而已。
    以往，我是怕殡仪馆的，怕这里低回着的哀乐的旋律，怕这里满眼的素白的孝衣，怕这里逝者肃穆的棺木、白花。但是，今天，躺在这里的，是我的父亲，我最亲、最爱的人，隔着透明的、棺木的玻璃，我看到，父亲的面容，其实是睡着了的模样，睫毛、眼角、双眉，和以前是一样的，只是两腮有些塌陷，眉骨更加突出而已。实话说，以前，我是很少这样仔细端详父亲的，我们也很少交流，但我知道，父亲是爱我们的，有时候甚至是溺爱，父亲对待子女，对待亲人，除了奉献和再奉献，我想不出其他的词汇，在父亲的生活里，操心和不放心、井井有条地安排家事是他老人家的日常，详细到母亲的降压药是哪一天吃以及吃多少、甚至醋罐子酱油瓶该添多少该放哪、我的轮胎气压是不是合格等等，这些都是他老人家需要关心和记载的生活内容。父亲是山，父亲的爱厚重到我们难以承受，即便有时候有责怪和埋怨，也是另一种爱的表达。父亲极度不愿给儿女添麻烦，父亲认为，他照顾我们、而他自己承受一切是理所应当的，即便在生活无法自理的最后的日子里，父亲依然选择自食其力，努力自己打水打流食，躺在那里翻身困难也不说，咳嗽吐痰都自己取放痰盒……父亲是自尊的，然而，我们帮他擦屎擦尿的时候、我们帮他翻身涂药的时候，我们尽力帮他维系生命的时候，我从父亲的眼神里第一次看到了无助和渴求。痛，在父亲的心里，无助无奈和揪心，也在我们的心里。父亲不善表达，其实他老人家内心深处是依赖子女的，极度渴望子女围在周围，但他选择不说，只有在最后意识模糊的时候才懵懵懂懂、情不自禁地表达了心声！
    夜，肃穆的夜，安静的夜，悲伤的夜。父亲静静地躺在那里，我透过玻璃棺盖，再次细细端详父亲的脸，眼睛，鼻子，嘴角，耳朵，下颌……，纵有千不舍万不舍，明天一早，从此以后，父亲的脸，父亲这个高大的身躯，就将只能存在于记忆中了！
    最后的时刻，棺盖打开的最后时刻，我不舍地抚摸着父亲冰冷的脸颊，看着父亲安详的面容，他老人家的眼睛还是有点微微没有闭上，我轻轻地用手指将父亲的眼睛再次抚闭。手，父亲的手依然是软软的，除了有点凉，和几天前在家里感觉是一样的。是的，这是我的父亲，躺在这里的，是这辈子最牵挂我的人，我必须再多看几眼他老人家的面容，因为以后就再也看不见了，可是，眼泪，不争气的眼泪，时时遮住我的视线，眨掉了还流，擦掉了还往出涌，我不管，悲伤，你尽情地来吧！眼泪，你尽情地淌吧！即便我的性格再怎么内敛，此刻我也控制不住自己对父亲的哭喊！爸！爸！爸……！
    方寸大小的骨灰盒是我们共同为父亲选定的，盒的正面是郁郁葱葱的群山，零星点缀着几座古朴的寺庙，我能确认，这一定是父亲喜欢的样式，因为这图案有点千山的韵味，唯一没有遗憾的是，父亲病重的日子里，我们遂了父亲的心愿，最后一次搀扶父亲，游览了五龙宫、香岩寺、泰和门。今天，从此以后，父亲就将长眠于青山，爸！愿您老人家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