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影

——写在寒衣节

与父亲不相见已经1291天了，我不知道，怎样才能见到，什么时候我才能见到他，在哪里才能见到他。

我常想起他留给我的最后背影，准确地说，是载着他的一辆车的背影。

那是2018年的腊月三十。

父亲自9月10日（公历）从省二院出院后，就回到家中。我们彼此心知肚明，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医生诊断＂活不过半年”。

父亲对我说，这病“吃秋不吃麦，吃麦不吃秋”，我过了秋，明年的麦收就过不去了。我慌忙打断他：别乱想，现在医学这么发达，肯定有办法。我想父亲定然猜测出自己的病了。

出院后，我没有回家，一直在娘家伺候父亲，直到元旦，父亲撵我走。
不料到年底，腊月二十六，我突然接到弟电话，说父亲出现便血，又住院了，于是扔下家又赶紧回去，住了两天院，父亲一定是不愿意麻烦大家，就执意出院，回家过年，然后就让我走。

我于是回家。

第二天一早，我又接到弟电话，父亲仍然不好，我便又匆匆赶回，父亲一见，假装恼怒，撵我回家，我于是在傍黑回家了。

谁料，第三天一早又接到弟电话，我于是又回，傍晚父亲又赶我走。

如此反复，百余里，我天天来回跑。

直到腊月三十，我一早又接到我弟电话，便又回家了，我本想在娘家过年，不折腾来回跑了。这次，父亲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们这里有风俗，出嫁的女儿不可以在娘家过年。到傍晚时，已打不到车了。

于是，父亲说要送我，我说不用了，父亲执意不肯，还叫上母亲，让弟妹开车。我说服不了他，就只好听从他安排。

满大街飘着年味，而我的父亲却什么也吃不下，就算有座金山，也买不来父亲能吃能喝，也买不来父亲的命，我心里刀割似的，眼泪在眼框打转，拼力忍着。

一路风驰电掣，赶到我的家。一路上我想了很多，如果按医生的断言，父亲应该大限不远了。曾经看他恢复的状况，心存侥幸，感觉也许是医生误诊。但是，随即一想，几家医院的诊断不可能同时出错吧？眼下这情况就糟糕。我不时地看着他的脸，悲哀地想，也许是他最后一次到我家了。

到了家门口，我犯了难，因为我住四楼，是步行梯，父亲母亲上不去，但让我眼睁睁看着父母过家门而不入，实在难过，尤其是父亲，可能是最后一次到我家了。我提前给爱人打电话，让他准备饭。父亲一听，连说不用，一定要回家。我就想请他们到饭店吃，可是大年三十，没有预定，哪里有房间。

我嘴上留他们吃饭，心里盘算着在哪里吃。父亲是老传统，怎么可能大年三十在别人家吃饭？！于是，待我下车，父母车都没下，随即掉头走了。

我怔怔地站在小区门口，看着他们掉头、拐弯，我追过去，直到看不见他们。那辆白车的车屁股，因为路不平，因为拐弯，摇摇晃晃的，就那么渐行渐远了。我一直怔怔地站着，望着那个黑洞洞的后窗口，心想，父亲也许就在那里向后扒望着，叫着母亲一起看着我。因为每次我回家，父亲总是目送我直到看不到。

我脑袋嗡嗡的，有些懵，心里说不出的难过，这是我的父母，却无法进女儿的家。我与父亲，可能永诀了。再也抑制不住情绪，泪水顺着脸颊滚落下来。

大年初三，我便回了娘家，母亲告诉我，那天父亲一直向后望着我，一直望着，对母亲说，你看君芝没走，她心里不好受……

农历三月十四日，父亲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见过他。

父亲没有进我的家，这是我终生的遗憾。后来我搬了新家，风景秀美，有了电梯，却再也没有机会请父母住女儿家了。因为，母亲生活完全不能自理了，只能守在和父亲一起生活过的平房里。

我常常想起父亲送我的那个傍晚，那个摇摇晃晃的白车屁股，那个黑洞洞的窗口，过家门而不入，这是我心中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