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法忘记的女人——胡翠容
一九八三年正月初八“龙灯”队浩浩荡荡地开进了胡贵大垸,霎时,锣鼓喧天,铳炮如雷,人潮如涌,好不热闹。我高举子龙“龙头”,频频摆动,频频点头,对盛情迎接的人们以示感谢。此时此刻,我仿佛忘记了连日来四处奔波的疲劳,一下子神气了许多,丝毫没有抱怨和丢人显眼的感觉,反而认为该露一手的时候又来了。人常说:玩龙既是游春又是玩人。况且,迎看龙灯队的人群中不乏娜娜少女,花枝招展,如群群彩蝶,翩翩而至。和许多豆蔻少年一样,都希望有少女在注意自己,尽量以最佳的形象展现在她们面前,哪怕仅迎来一笑,亦倍感欣慰。
“龙灯队”象接受检阅的仪仗队,昂首阔步穿过人群进入垸中。随即被安排到一处较开阔的打谷场休息。“龙”盘着,人自然走开了。年长的抽烟的抽烟,聊天的聊天。不好动的都找地方蹲着或坐着等着安排。我们一辈坐不住的,有的往人群中钻,寻找感觉;有的三五一伙掏出随身携带的工具玩几盘刺激刺激;有的大概“干粮”紧张,需要补充,便四处找代销点,我便在这之列。很快,我们走进一家“胡贵代销店”各自购足所需的烟火之后,又极无聊的先后出来,有几个不安分的家伙却在柜台前指手划脚也不知讲些啥。我早出了屋,在走廊靠窗户站着正点火抽烟,突然眼前一片红云飘来,精神随之一振。只见:一双少女乌发红装,轻盈盈、笑连连,脸如桃花,正朝代销店走来。细细看来:左边稍长的一位,胖胖的脸蛋上嵌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配上那细细弯弯的眉毛,尤为动人。有意无意的看了我一眼,足足令我呆了五秒钟。漂亮的、占脸蛋比例十分恰当的小口一张一合,不知在讲些啥,而那银铃般的笑声让人听后,心中不由涌起阵阵波澜。
正当我想入非非时,屋内传出营业员粗鲁的叱骂声:“不要脸,回去跟你妹妹玩玩,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拿镜子照照”。我赶紧透过窗户朝店内瞧:只见“猴子”、“二流子”、“臭蛋”仨正嘻皮笑脸在纠缠刚进来的二位乌发女郎,引来营业员好一顿怒骂。刚想返身进去看热闹或去说说叫他们注意影响之类的话,冷不防“涮”——一盆冷水自柜台内喷薄而出给“猴子”等几个劈头盖脸来了个大淋浴。顿时,他们从头凉到了脚。随即,爆发出一阵笑声。二位少女却没有笑,特别是那“胖子”站在一旁,脸上飞满红霞。不知此时的她是恼怒还是害羞,冷冷地瞧着他们。她发现了我:学生服很得体地罩着充满活力的健壮身躯,雪白的运动鞋更添几分朝气。白净的脸上几分稚气、几分书生气,斯文中略带几分精明。她看着我,眼里似乎流露出一种莫名的感觉,我不敢正视她。见事态不会恶化,我抽身走出店门,慢慢地往回走。走着走着,身不由自主的往后看了看,希望再见到她,她太美了!最好能和她说说话,哪怕一句也行。想着想着,似乎走不动了,不,是不想走了。不想走就干脆站着,抽着烟。她此时一定不会知道我对她有了好感,不仅仅是好感。她出来了,看到了我,却擦肩而过,我很失望。不料,她回头对我一笑道:“你们玩龙的早饭我垸安排了,其他的人都已作了安排,你们跟我来吧。”说完又顾自往走。我求之不得。大声招呼同伴,同伴闻讯,蜂涌而至。
她家并不宽裕,因为她早死了娘,父亲带着她姐妹俩够累的,但饭菜很能香。她不会喝酒,却一个劲地劝我们喝好,并让我带头喝。在座的有位好说俏皮话的先生说:“启平,她让你带我们喝好你敬她一杯吧,说不定哪一天你们喝喝‘交杯酒’呢。”正中下怀。我飞快地看了她一眼,她也看了看我。这眼神分明也足以看出她也在考虑着什么?
说实话,当时我只是认为与异性谈谈话有一种快乐的感觉而已,并未更深入地想。然而,自此以后我却天天几乎都在想见到她。
正月过后,我有幸安排到学校任教。要当老师了,我多高兴啊!工作上那个认真劲甭提了,但常常想起她,一个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姑娘,莫名其妙。
一个星期日,我刻意“打扮”一番,蹬上自行车通往胡贵的路上。真是天凑其缘,我和那个她竟在菩提邂逅相遇了。我们的邂逅相遇,就我们俩,一见面像已认识,互相招呼。但毕竟男女有别,况且,相互并不了解。不多会她要走了,我问她芳名,她以问作答“你是张谭垸的吧,我的叔伯姐夫是你垸的,但在学校教书,你在哪儿作事?”我告诉了她,她笑了笑说“怪不得斯斯文文的,原来是个‘秀才’”。她走了,我望着她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我发现我已经爱上她了。
以后,我俩又相遇几次,印象最深的是施家塘代销店。那次我是到施家塘买本子,正准备回校,她可能是上街回来,正好路过这里。我们边走边谈,快分手时,她叫住我,塞给我一个小信封说“现在不准看,等我走了以后再看,看了就会知道。”说完就匆匆的走了。我目送着她,直到看不见才猛然想起信封。拆开一看:一张玉照,笑盈盈的,还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平平,你要好好教书,不要乱想,想我的时候就看看。从明天起,我去玻璃厂上班,制瓶车间的,有空去玩玩。翠容 83、4、9(原条子已失,内容如实)
不要乱想是什么意思?是不是提醒我托人说媒,牵红绳?对了,就找她叔伯姐夫好了。几经周折,尽管翠容她大娘嫌我家不富(自翠容她娘死后,她家一切事务均需她大娘同意)但有情人终成眷属。
我俩结婚了,难忘的日子八四年农历十二月初八。婚礼朴素大方,却充满温馨快乐。我的心醉了。
婚后她不再去玻璃厂上班,蜜月后,她在镇上当镇长的舅舅把她安排到竹林湖麻纺厂上班。我也离开了学校,依依不舍地去了服装厂去“周游列国”。此时春风得意,好不洒脱,好不神气。自以为高人一等:有温暧的家,有贤美的妻子,有如意的工作,并因工作出色,提升为科长。每每携妻回家,都会引来羡慕的目光,当然,也有妒忌的目光。人之常情,不足为奇。男的英俊,女的漂亮,实属天生一对。
一年后,我们的爱情之花结出了丰硕的果实。可爱的女儿诞生了,给温馨的家带来了无限的快乐。为了带孩子她辞去了工作,回到家乡当起了家庭主妇。女儿一岁了,我们给她起了一个“”字,“韬”的异体字,含韬略无穷之意。好浪漫好开心。
不久,因村妇联主任换届,翠容出任主任,的确使她兴奋一阵子。她稳重、端庄,办事认真,很少得罪人,颇受上下欢迎。自上任连续续两年当选为乡人大代表,可谓大有作为,优哉乐哉!然而,祸福相依,祸福是可相互转化的。两岁的生病了,给本平静的生活带来圈圈波纹。经先后两次治疗康复,依然天真活泼。但小家庭的经济因此亮起了“红灯”。
也许是命运的安排吧,妻又生了个女儿取名“钰”,尽管女儿活泼可爱,聪明伶俐的妻,忽然变得多愁善感,心事重重,忧忧寡欢。更因违犯计生法而革职后更是少言寡语。并常常头昏,食欲不振,她病了,我的心紧了似乎预感到什么。带着忧虑,将她送到医院。旬余,出院了。临行,医生说:“你爱人的病可能是出于忧郁所至,做丈夫的要多多好言相劝,不要让她生气、担心,尽量回避大喜大悲的场面,她不能受外届刺激。”我记在心里,每当她烦闷的时候我就给她讲笑话或挖空心思的说几句幽默话逗她。她笑了我也笑了。我问她:“你到底为什么烦,如果只是为生儿生女的事就大可不该了,没有人责怪你。况且生男生女并非哪一方的原因,愁身子划不来,一生长着哩。从现在起我们把两个女儿养好就行,不要想那么多。”“我一定要给你生个儿子”她撒娇似的说:“生个儿子长得像你一样帅。”“不”,我轻轻推开她,“无论做什么事,太认真了,对自己没有好处。况且生儿生女不是做一件事,想办到就办到的,我不让你生了,我们过太平日子吧!”她沉默不语。此时我终于发现了她的心思。不行,不能让她这样忧下去,得好好开导她。但是,几年来,无济于事。只得是病了,住院。好了,回家。发了又治,治好了又发。难治其根。我的碎了,常常自叹命苦,自叹无能,暗自落泪。想尽千方百计,耗尽了所有积蓄。以往我不信佛,此后,不得不信了。记得前年有一次她旧病复发,在一边不断用药物治疗的同时,我烧了不少香,问过不少神。去了不少庙,求过不少人。也许是感动了上苍,好居然好了。去年,她神秘的对我说:“我又有了,你带我做做‘B超’吧,看看是男是女,行吗?”能不行吗?我怕她因担忧又发病,只好不惜花钱带她去做检查。结果不甚明朗,她又忧虑了。我告诉她,‘B超’检查一次不一定准确,等月份大了再去看看。终因身体欠佳未能去复查。几个月后,临产那天,她要我找接生医生,我去了。她却紧关房门,强忍疼痛,一声也不呻吟,这天并未临盆,一切正常。第二天,我因有要事去了漕河。她又发作了,幸亏大嫂及时发现,抢送到医院后,分娩了。声声啼哭换来了她开心的笑声。她的愿望实现了——生了一个胖小子。她笑得多开心啊!晚上,我赶到医院,她不顾产后体虚,彻夜不眠说不完的话。我高兴之余,不免有,几分担心。医生说过她太高兴也能诱发旧病吗?她会不会……我不敢想,只知道叫她好好休息,不要太激动了。她睡着了。
早晨,我起来给她备水备饭来时,她却抱着儿子,笑嘻嘻的看着,象欣赏宝贝似的。我批评她,她却说:“我高兴还不好吗,平时你不是逗我吗,我现在是真的高兴了。”不是吗?她高兴啊!
第二天,娘儿俩回到了家。全家人为她母子平安而归欣喜若狂,忙里忙外,不亦乐乎。当夜平安无事。谁知第二天一大早,突然旧病复发,顿时四肢僵硬,人事不知,口吐白沫。意外事发,慌忙抢送医院。并急电武汉要母亲速回料理未满三日小儿。此时此刻,我的心之痛楚,焦虑这程度不言而喻。苍天无情人有情,幸好亲朋资助,医生精心治疗几日后出院了。此后,对她的关心更是无微不至,唯恐突发异常。言语上的安慰,生活上的调理尽量周到。随着儿子一天天的长大,她也未有异常。她似乎恢复了健康,满月后,居然能做一些家务事。脸色也渐渐红润了,依旧是那么楚楚动人。她很爱我,常常担心我因她而急坏身子,累垮身体。可谓:夫妻同心精神爽,但愿与日同辉煌。携手迈步致富路,人财兴旺永安康。
每当谈起后面的路怎么走时,她总是说,再穷我们也不分开,把田地种好,多养些鸡猪。闲时搞搞副业,不要出去打工。债务慢慢来,只要人健,不怕。正当我们重新共同描绘生活的蓝图,信心十足之际,她又感身体不适。头痛头昏,虽吃了一些医生开的药,却没有明显好转。一天下午,也就是她将离去的头一天,她忽然话多了起来。吃饭时还滔滔不绝,所说的话以往很少提及,我很诧异。当她得知下午母亲去挖花生时,她兴奋的说:“晚上有花生吃的,很好。”又对我说:“明天一早你去蕲州买些墨鱼回来,我想吃墨鱼。”其实,早一天她就讲过,我也答应了她,只是学校有事,没有去。经她一提醒我答应了她:“明早我把萝卜籽种好后去好吗?”“好”。
这天,我起得很早,照例给她打了个招呼。她应了一声,我去了。大约半小时,我回家,刚进屋,气氛似乎不对劲。只见两个女儿站在床沿喊妈,儿子大声的哭。父站在门口显得很忧虑焦急。我飞快来到床前,轻轻推动她,她一动也不动,似乎在熟睡,叫了几声也没反映。我慌忙找来雅安,给她打了一针,并试试鼻息······我的心紧了,足足呆了几分钟,我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已经晚了,她走了,永远的走了。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一切都看不见了。昏昏糊糊的:她怎么了?我在哪儿?他们在干什么?为什么把床拆了?为什么把她放在竹床上?咦,又给她穿衣裤,烧纸干吗?怎么?我又什么也看不到?我怎么在床上躺着?这里哪里?是梦吗?
我醒了,她却永远地睡着了。残酷的事实告诉我:我俩的幸福美满的一对夫妻从此永远的分开了。我们之间一切恩恩爱爱,一切嗑嗑碰碰从此划上了可怕的句号。她太恨心了,太无情了,竟然抛下自己的丈夫、儿女去高枕无忧,去瑶池赴宴,太不该了,三十岁,仅仅三十岁啊!
她今年十一月,我十月三十岁。以往过生日时,我俩总是约定在她生日这天互相祝愿生日快乐。虽然简单却非常有意思,有意义。现在呢?她在哪儿?
她在山坡上静静地睡着了,永远地睡着了,多静啊!无忧无虑。天冷了,她冷吗?天黑了,她······
啊!可怜的人,可爱的人,安息吧!我将永远记住你——翠容(1964、11、19——1994、7、19)。
妻不与我偕白头,抛儿撇女自登舟。
渡过苦海入仙境,摆脱红尘永无忧。
孤卧荒坡闻夜莺,静观人间春与秋。
今生今世情未了,来生缘再共聚首。
(一九九四年十一月七日为记念发妻胡翠容所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