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湖南呆了整整六天,这一次我一直守候在爸爸的身边。
我的弟弟真的不容易啊,爸爸瘫痪在床以后,他几乎每天都要前往敬老院看望,往返20多公里骑着他那个125的摩托,三月底四月初的湖南,骑车恨不能穿上棉衣。白天弟弟要上班,晚上他都是和爸爸睡在一个房间,早上再赶去单位,而自己的家仅仅是个饭店。他的岳母心疼女婿也知道我爸爸不久于人世,特地住到弟弟家帮忙,这个老人家退休后一心向佛,她每天都在替我爸爸求着菩萨。我在湖南的期间,弟弟依然坚持与我一道住在敬老院,一来两兄弟有个说话的对象,二来晚上两兄弟可以轮流起床照顾,三来嘛也是担心爸爸什么时候突然走了没能送终留下遗憾。
这里要说说那个护工老彭,他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不再和我父亲住一个房间,理由嘛是他晚上要负责整个敬老院的值班保卫,加上我父亲让他晚上休息不好,我们也知道他这样有失自己的职责,无奈找不到可以顶替的人(这个人选也不允许我们找,只能由敬老院安排替换),我们也就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你老彭每天把三餐饭送进爸爸的嘴里、完成基本的清洁工作、晚上适当打个招呼,我们也就没有追究。尽管老彭的表现难以让人满意,但人家毕竟照顾了爸爸一年多,其间的艰辛也是可以想象的。
我也一直在仔细观察爸爸的病情,爸爸除了需要喂水已经整整十天没有吃任何食物了,大便也停止排泄,身体的瘦弱已经达到人体的极限,体内的电解质紊乱和器官及功能的衰弱也已达到相当的程度,爸爸在靠自己剩下的能量维持、苟延,油干灯灭是迟早都要发生的事情。我在想,若不是爸爸年轻时搞飞行那些年奠定的体能基础,换成一个其他的老人,估计早就撑不下去了。但是,爸爸的神志还是清醒的,弟弟或我的朋友前来看望,他基本还是分得清楚,有时还能竖起右手大拇指表示感谢,同时,爸爸的身体愈合能力还相当惊人,在那样恶劣的环境条件下,他的褥疮甚至在奇迹般开始愈合,就连某些已经露出白骨的严重部位都停止了进一步的恶化。我也和弟弟讨论过是否通过打点滴输送一些营养补充液,让爸爸保持一定的体能,让生命延续得更长久一些?但我们不能这样做,爸爸活得太遭罪、太辛苦,每一天、甚至每一分钟都是对他的磨难和煎熬。
我们兄弟的职责就是尽量照顾好爸爸最后的日子,随时给他喂水,经常检查他身下是否干爽(因为过于瘦弱,接尿器几乎没有什么作用,尿液都是顺着腹部流淌并淤积在背部),发现尿液及时擦拭,如果多了就更换身下的纸巾,保证每天给他擦洗两次身体。由于瘫床时间比较长,加上褥疮的腐烂和尿液的浸泡,每次掀开被子都会散发出浓烈的恶臭味,熏得人作呕,严重时连食物都能吐出来!但没办法,我们在身边都不做的话,怎么指望一个非亲非故的护工会来做呢?爸爸身上那床被褥也是尿迹斑斑,每天拿出去晾晒时别的老人都是掩鼻而过,这也不能怪敬老院,爸爸睡过的被子没有人愿意再用,只能烧掉了事,敬老院发给老人的被子都是有数额限制的,而我爸爸今年以来已经烧掉好几床被子了,就现在盖的这床也才用了半个月而已。不过我倒是个适应能力很强的人,擦身子、擦尿、换垫布很快就做得炉火纯青了,而且对于满屋子呛鼻得气味无动于衷,晚上就在爸爸的床边的桌子上,和弟弟喝酒、吃宵夜、聊天并随时进行护理,一样都不耽误,并没觉得与呆在酒店大堂有何本质的不同。
爸爸在那段日子也是吵闹得相当厉害,白天昏睡时间稍多点,夜里几乎整晚折腾,爸爸的要求只有两个:翻身、喝水。翻身的频率长的时候一、二十分钟短的时候一分钟两、三次,喝水呢大约10分钟一次,半夜我们睡了,爸爸就用那只右手拍打床边的护栏,这声音你要说是白天的话还可以马虎忽略,到了后半夜听上去就那么点振耳欲聋的味道了,不是音量而是节奏和坚持,不依不饶,你非满足他不可。每次帮爸爸翻完身都必须洗手,否则一不小心忘记洗手又不幸点上一只烟或拿起食物往嘴里噻的话,只要意识到忘记洗手这一茬,是吐还是干呕就看当时的反应烈度了。就在我打算回深圳之前2天的一个后半夜,爸爸的手指总是伸向自己的嘴里,我当然地理解为那是要喝水的表示,但是几次三番以后,我就感觉到爸爸要表达的可能是其他意思,思来想去,莫非是假牙搁在嘴里不舒服?想想也是的,已经10几天不沾任何食物了,还戴个假牙干嘛?便把手伸进他嘴里摸索,先是取出下面那排,接着摸索上面那排,就奇怪了,怎么上面那排找不到呢?仔仔细细又摸索了几遍,还是没有找到,估摸着应该是老彭已经取下了,那就等白天再去问问老彭吧。洗完手清洗完假牙还没等我点上只烟歇会,爸爸又开始把手往嘴里使劲伸,我就纳闷了,这手平时抬高一点都很吃力,今天这是怎么啦?难道是需要清洁口腔?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爹呀,等白天再清不行?一边叨唠一边打来清水拿来牙签开始做口腔清洁,棉签一擦就……没法描述那个脏啊,等待,那是什么?一个发光的金属环状物出现在喉咙端部,我以为自己看花了眼,没多想,用棉签轻轻套住那个金属状的圆环,手往上一抬,随着棉签出现在我面前的,竟然是,那排失踪的假牙!!
弟弟醒来得知后阴着脸半天没说话,我们都在寻思,哪里是什么咽喉吞咽功能丧失?任何一个人喉咙里掉入这样一个恐怖的玩艺,还有谁具备吞咽功能?可怜的老父亲不能说也不能写,揣着明白活活受着折磨,一点一点把自己饿到如今这个地步!要说起这个老彭也是有一定责任的,你作为一个专职护工,假牙不见了为什么就没有及时发现?发现不见了是不是应该打个电话告诉我们兄弟?但是,假牙事件也只是一个导火索,或者叫做直接的诱因,而根本还在于爸爸病发彻底瘫痪在床,如果不是卧床,假牙也不至于脱落并掉入喉咙,爸爸离去是迟早的事,假牙,只是加快了这个进程。
第二天六姨和双子夫妻还有小菊一家来看望爸爸,六姨综合爸爸的病情分析,因为爸爸的神志一直比较清醒,体内也没有出现感染的症状,主要是衰竭得比较厉害,应该还有十几天、甚至个把月可以过,认为我没有必要再继续等下去,而我刚好16号需在深圳处理一桩业务,也就打算14日晚乘火车离开。我认真观察了一天,爸爸果然恢复了进食,第一天是一杯稀饭,第二天是两杯稀饭加少量海鱼罐头,因为肠胃已经太长时间没有消化过食物,不敢贸然,我估计照这个样子,只要身体调理过来了,爸爸应当还可以再活个三、五个月。离开的那个白天,我和弟弟去商场给爸爸买了新棉被、熏香、尿不湿、纸巾和其他生活用品。离开爸爸之前我握着爸爸的手说:爸,现在原因找到了,你也开始进食了,你要好好调养自己。我深圳那边有事,必须要回去了,以后你别再闹腾了,晚上又没有人陪你,你闹腾也没人听得见,自己省点体力。还有,爸,如果你什么时候想妈妈了,你就去吧,妈妈在那边等你很久了……
爸爸的喉咙哽咽了几下,露出一个艰难而痛苦又渴望的表情,但没哭出来,早在两个月前,他就已经不会哭了。14日晚上8点多,我踏上了返回深圳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