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父亲篇
人究竟有没有灵魂?我认为,有的人有,有的人没有。为什么呢?我认为,所谓的灵魂,是人的精神存在。当一个人故去却能够被人记得并能够经常回忆时,他或她便是有灵魂的,就是常说的那句话,他(她)死了,但还活着。否则不然。父亲冥诞101岁了,他是1919年农历2月初2的生日。但父亲病故时却只有61岁。40年间,虽然很少梦见父亲,但父亲的身影时常在心中闪现,特别是在我回忆最初的记忆时,竟然是每一个深刻的记忆都有父亲的身影,每一个记忆都是我与父亲的故事。
那是一个朦胧的画面,但却令我时时想起的画面,是令我幸福和骄傲的场景,是伴随我一生的最初记忆。在一个屋子里,父亲抱着我,一个只有两岁多的小女孩。屋子的墙面贴满报纸,父亲向客人们展示女儿的“才能”-念报纸上的字:人民日报。之后,父亲又指着墙上挂着的毛主席像(后来才知道),我就说:大爹勒脖儿。之后,父亲高兴地大笑,其他人都对我加以赞美。
那时的场景,甚至是屋里的气味,融合成一种莫名的心气,在我一生的成长中左右相随。我时时向人们讲述这段美好的时光,尽管回忆的内容短暂而又贫乏。那里,农村的屋子多数是没有棚的,我家的墙壁用的是报纸糊的,这也是村里少数人家的特权了。但是,我是不敢抬头看棚顶的,那是黑洞洞的、有着很多灰尘的恐怖所在。
在我的童年岁月,父亲是疼爱我的,这是父亲留给我心灵深处的深深印记。记得有一个晚上,父亲用他的衣服把我包在他的怀里,抱着我躲在院子大门的后面,我不停地哭着,父亲千方百计地哄着我:别怕,别怕,爹抱着你,不要怕。长大一些后才听姐姐们说,我最怕放电影,村里要是来放电影,我就会哭闹不止,吓得发狂,父亲就会抱着我藏起来。
小时候我最喜欢过年了,有好吃的,还能做一件新衣服穿。年三十是我们最兴奋的时候,也是父母亲大人们最忙的时候,父母亲总是要炒六个菜,有肘子肉、皮冻、海带炖冻豆腐、炒酸菜,还有什么记不清了,但有一个菜是每年都要有的,即是炒鸡蛋,冬天里鸡蛋已经很难得了,母亲总是用尽方法保存几只鸡蛋,在大年三十晚餐上给我炒鸡蛋,我只能吃这一个菜,因为我生来不食肉,凡是走兽我皆不食。最早关于过年的记忆是,在我大概3岁时,父母在厨房里忙着,我在屋里兴奋地在南炕和北炕中间只有两三米距离的中间来回跑着,一边跑一边高兴地顺路:炸油丸了!炸油丸了!炸油丸了!结果,咣的一声,我大哭起来,父母跑进屋来,看见我倒在地上,额头上撞起了一个大大的包。至于油丸吃了没,好不好吃,竟然不记得了。
过年的仪式是很隆重的,其中的一项是供奉祖先。在我的家里,每当过年都要把老祖宗的画挂出来,在画像的下面要摆上香案,案上放一些祭品,其中有饺子,有烧香。大人们也会搞一些娱乐活动。那是我四岁时,过年了,屋里的油灯摇曳着昏暗的光线,我和母亲及很多人在南炕上玩儿,忽然,我发现,炕变成了红色的,一会儿又变成了蓝色的,色彩耀眼,更加刺眼。更离奇的是,老憨子,我那个生来瘫痪且又哑巴又瞎子的妹妹长出了胡须!妈妈接着也长出了胡须,惊得我大叫起来:红炕绿炕,老憨子长胡子啦!妈妈长胡子啦!我哭着,喊着,父亲和一些人在打牌,他们都惊慌地跑来,父亲把我抱在怀里哄着,屋里的人都围在我的周围,我看见老憨子的胡须越长越长,更别害怕了。父亲命人把祭台上的吃的拿给我,我尖叫起来,原来,那祭台上的饺子忽然变成了耗子!惊呼一声,我晕过去了。
农村的过年延续时间很长,一个正月都是在过年,年三十到正月十五尤其重要。正月十五元宵节,似乎我们北方的农村并不流行吃元宵,在我的记忆里,元宵节孩子们要挑着大人们给制作的灯笼到村子里玩,到处走动,说是叫做走百家,不生病。那一年,大约我是四、五岁的光景,父亲带着我到村子里,挑着他给我扎的小灯笼,我很害怕,有那么多人,大家都聚在一起,互相夸着对方的灯笼,还扭起了秧歌。父亲教我,和我对着扭,我开心地竟然忘记了害怕,回家兴奋地对妈妈说:我爹和我逗丑了呀!惹得大家都大笑起来。
父亲是很严厉的,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很少笑。父亲在家里的地位是最高的,母亲对父亲很关心,家里有好吃的,总是留给父亲先吃,然后是母亲,然后才是孩子们。在院子里有一个小木桌子,父亲吃饭的桌子,有两碟菜放在桌子上。我正在院子里玩着,看见桌子上的菜,就抓了一把要放在嘴里,母亲看见了把我大骂了一顿,父亲过来坐下,用筷子荚了菜放在我大哭的嘴里,然后说:你的手太脏了,全是土,不能用手抓东西吃。
我小的时候有一种病,一到冬天就咳嗽不止,每天晚上要披着被子坐着咳嗽。严重时一个晚上都不能睡觉。家里也没有什么好的办法,没有吃什么药。一连很多年都是这样。但是,有一年冬天我咳嗽得厉害了,有一天晚上竟然咳嗽晕了过去了。记得父亲着急得不行,骑着自行车驮着我去县里看病。一路上,父亲不时地用手伸到后面来摸一摸我在没有在车上,生怕我掉下去了。我家距离县城有30公里的路程,寒风凛冽,我们穿的又少,父亲和我都没有外套,冻得不行。遇到颠簸的路段,父亲就下来推着车走,一路走,一路还要安慰我。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到了县城医院。父亲的老朋友在医院当院长,很周到地安排了医生给我病,记得好像拍了片子,也没有看出什么问题,只是说要打针。我一听要打针,哇地一声哭起来,父亲赶忙来安慰我说:孩子你别怕,打针一点都不疼,来,爹给你打。说着就用指头在我的臀部扎了一下,问道:疼不疼?我感到一点都不疼,就高兴地说:不疼。这时,那个护士走过来,动作麻利地给我扎了一针,我还是大哭起来,但很快就扎完了,父亲把我抱起来,哄着我说:别哭啦,打完针就好了,以后疼就没有了。之后的事就不记得了,我们怎么回家的,但从此以后,我的咳嗽病真的就好了,再也没有犯病过。我常常感到神奇,那么严重的咳嗽病,只一针就彻底治好了。父亲,还有县医院的医生和护士,在我的心里永远感恩。
我家住在一个村庄里,村子的地理位置其实是很优越的,前面是一条省道公路,向左距离县城有30里,向右距离另一个县城也有30里,不是公里。向右1公里是西河套。河套的水系很多,最大的是一条河,是松花江的一个支流。在河的附近有众多的小湖泊,村里人都叫它们为泡子。就是这些泡子里有丰富的鱼类,还有蛤喇等等。父亲因为身体生病了,提前退休了,即是病退。在家养病期间,父亲常常带着我去西河套打渔。父亲有一张大网,是一张用来打鱼的网。父亲背着网,我挎着一个框,我们徒步去西河套打鱼。父亲很少说话,他先是考察几个泡子,最后决定先把网撒到哪个泡子里。父亲的判断总是对的,因为,他一网撒下去,拉上来的是在网里欢蹦乱跳的鱼,大大小小。这个画面就像是刻在我的脑海里一样,那些正在跳跃的鱼和那张大大的神奇的网。父亲和我把鱼从网里掏出来,放在我的框里,再用东西盖上。我和父亲满载而归,一路上兴高采烈。每天打回这些鱼,对于母亲来说也成了负担。母亲经常把鱼制成鱼干,用大锅把处理好的鱼烘干,给我们当零食。我们家的姐妹们是从小吃鱼长大的。但也有时吃不过来,母亲就把父亲打回来的鱼送给村里的邻居们。有一次,父亲起了高调,说是不打鱼了,要去钓鱼。父亲拿着钓鱼杆领着我就去了西河套,结果,只钓了三条小鱼回来。我埋怨父亲不应该钓鱼,而是应该打渔。父亲也不争辩,估计是要过把瘾。母亲看了一下这三条小鱼,气急败坏地把鱼扔到了灶坑里烧了。这可以说是当年的烧烤吧?可是,最后是谁有口福吃了这个烧烤的鱼呢?
1977年恢复了高考制度。我决心要参加高考,可是,我们的学校是五七中学,上学期间基本没有学习文化课,班级不是农机班,就是农业班,我在文艺班,日常的学习任务是排练节目,然后是到各个大队演出。班主任韦老师总是给我出难题,他不让我跳舞蹈,而是让我演小品《园丁之歌》,我不喜欢,但也没有办法不演。我最喜欢大合唱《长征组歌》,我们的演出很受村民们欢迎。可是,高考的内容,几乎没有学习过,高中毕业后我在村里干了一年的农活,一边干活一边学习,准备参加高考,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复习资料。1978年的高考,我差了17分没有考上。怎么办?我向父亲提出要到县里一中去学习,父亲直接否定了我的想法。他说:你呢,农村的孩子,到了城里,人家都不认识你,老师也不会好好教你的。你去富原中学吧,我的一个朋友在那里当校长。于是,我就被送到了这个农村公社的中学去复习高考。说是复习,其实是一切从零开始,只有语文学的比较好,从小读书多,写诗,写讲用稿,写批判稿,当时学校的这些任务都是由我来完成的。所以,我以高分通过了学校给我进行的入学测试,被编到唯一的一个文科班,有70多人的大班级。成员很复杂,有应届毕业生,有复习生,我应该是属于复习生,但学校给我重新建立了档案,我就成了应届生了。10个月的艰苦学习历程,最终我考上了大学,期间的过程,回忆起来竟是炼狱一般。
学校的住宿条件很差,有一个大房间,两边是通铺,每人20公分,一个挨着一个,大约有30人左右。中间地上是一个炉子,冬天用来取暖的。炉子到了半夜火就熄灭了,早上起床时,经常头发冻在枕头上,洗脸盆更是结了厚厚的冰,那时我非常羡慕老师,她有一堆点滴瓶子,里面能装上热水。学校的食堂只提供饭,不提供任何菜。每周的周日回家自己带两瓶咸菜和酱,就着学校做的玉米碴子,高粱米饭,小米饭吃。父亲常常问我的学习情况,我有一定的压力,我害怕自己让父亲失望。数学老师,一个高个子的男老师,似乎只给我一个人讲课,只要我听懂了,他就往下讲,我不懂,他就一直讲这个问题。语文老师是我老叔的老师,他说我很聪明,但是没有老叔聪明,可惜老叔了。我心里想,我不要老叔那么聪明才好,大学毕业就疯了。语文老师也只是给我一个人讲课,他扒在讲台上,脖子伸向台下,眼睛盯着我,唱诗一样的调子让我困得不行,回头看看同学们,大家都趴在桌子上睡觉,而我只能强打精神听课。政治课是我喜欢的课,可以和老师讨论问题,历史和地理课,我觉得听老师讲不如自己看书。中午我从来没有休息过,利用一切时间进行背题,背资料,那时资料很少。有一次,公社放电影,印度电影《大蓬车》,全校师生都去看电影,只有我一个人在班级里学习。当时我就想,考上大学后每周都能看电影的。
1979年,父亲陪着我去县里参加高考,看到满校园的考生,我心里十分害怕,情绪一落千丈。心想:他们都学习非常好吧?我是农村的学生,怎么能考过他们呢?当时心里还后悔听了父亲的话。进了考场,当试卷拿在手上的时候,却是一张白纸,上面竟然没有字!我的心都要蹦出来了,只好趴在桌子上平静自己。十分钟过去了,再看试卷时,神奇的事情发生了,那白白的试卷上,字,竟是一个一个地出现,一行行地出现了!这是语文试卷。出了考场,我对父亲说了情况,他没有说话,脸上没有表情。最后一场考试是英语,我只学了一个月,考试只是胡乱填写。窗外下着大雨,雷声阵阵,不知父亲在哪里躲雨。之后是漫长的等待,我照旧与父亲去西河套,那时,父亲是大队里林场的厂长。父亲是个干事业的人,他带领林场职工栽了许多树,还开了养鱼池,鱼池里有很多大鱼,有的达半米长。那一天,我对父亲说:爹,大姐捎来信儿,说我考上大学了,让我去县里。父亲看都没有看我一眼,生气地说:你还能考上!我心里好难过,没有理会父亲,一个人骑上自行车去了县里。大姐当时在县政府工作,考试时我住在大姐这里的。大姐看见我来了,高兴地告诉我:你知道吗?你考上啦!还是前10名呢!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姐拉着我跑到大街上,那张大红榜单就贴在县城最繁华的十字路口的一面墙上。大姐用手指给我看:看到了吗?前10名,第9名,那是你。当时的心情我已经回忆不起来了,应该是高兴吧。大姐又拉着我去了教育局,那里有很多人在查分数。大姐对工作人员说:给我们查一下分数。工作人员地说:哪个学校的?富原中学的,大姐回答。工作人员冷冷地说:农村的啊,查不到。大姐神秘地笑着对他说:你帮我们查一下吧,我妹妹考了全县第9名呢。工作人员突然兴惊讶地说:农村的学生,考这么好啊,我给你们查。
父亲高兴极了,他让我报省里的师范学院,说:就去这个学校了,别的不去。我的志愿是当一名法官,所以第一志愿报的北京政法。结果,我被录取到了父亲选中的学校。我十分难过,我不想去,我想重读。想法告诉父亲后,他说:这几个公社的学生,就你考上了本科大学,大家都在羡慕咱们家,说你是神童呢,你还想不去,还想重读,这怎么可能呢!我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那么开心的脸,那么开心的笑容,也就不再想重读的事了。父亲还请我的语文老师来家做客,他们喝了许多酒,还回忆了我的老叔。
上大学后的第一个寒假回家,我托人买了两瓶西凤酒送给父亲,还有龙井茶,枪花蛋。父亲说:这孩子,上当了,这茶就是白菜叶子,这什么蛋?都臭了。父亲没有等到我大学毕业,没有等到我能挣钱给他买喜欢的东西,就在我大二的时候,竟离我而去了。父亲没有享受到我们姐妹长大后的孝敬,没有过上幸福的生活,这是我心中难解的遗憾。每当有进步时,常常在心里感慨:要是爹在多好!
心理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说:“早期记忆更有其特殊的意义。首先,它们以最本源的状态和最简单的表达展现了一个人的生活方式。从这些早期记忆中,我们能够得出许多判断。“又说,“童年的记忆必定与一个人的主要兴趣密切相关。”“从早期的记忆中,我们可以判断出,小时候是被宠爱的还是被漠视的,或者判断出性格的雏形。”
父亲是宠爱我的,尽管他也打过我。父亲在我心中的重要性是不言而喻的,我所追求的一直是想让父母高兴,想让父母认可。也许,父母对子女的认可胜过社会的认可。也许,就在父亲抱着我炫耀我读报纸的时候,已经在我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并成了一生发展的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