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6月5日清晨七点多钟，岳父走了。这几天，一直想写点什么，一直找不到空闲，也找不到心境。此刻，终于可以如愿。
岳父是个什么样的人呢？真是一言难尽。简单说，他是一个比较典型的北方农民，正直，善良，厚道。他很早就接过家庭的担子，为弟弟妹妹们操劳，是家里公认的脊梁。但是，他念过书，是村里兽医站的医生，有文化，性子中不免很有几分倔强、清高。
我和娘子是大学同班同学，在毕业那一年，随她回家，见到她的父母。虽然是农村家庭，但他们很开明，并不拘守农村那些习俗，比如干涉孩子未来、婚事要彩礼等等。只要女儿愿意，他们没有阻隔，甚至没有过多地表露内心的不舍与牵挂。我不善言谈，记得当时给岳父写了一封信，许诺我一定会用自己的肩膀撑起一片天空。就这样，岳父就把自己唯一的宝贝女儿交给了我，从张家口最北边的坝上带到千里之外的石家庄的我的家，没有要求什么，甚至没有叮嘱什么。
后来，内弟读完书，也到这边闯天下，家业越来越好，把二位老人也接到了石家庄。我们省去了年节的奔波，亦能经常去看望老人。这些年来，一到年节，我们会变得更忙，一天之内安排去看望我的父母和她的父母，忙忙活活，倒也快活。
岳父晚年不是很爱说话，甚至和自己的老伴、儿子说话也不多，但一直喜欢和我聊天。一方面，可能是出于对我的尊重，不怠慢女婿；一方面，更主要的是，他喜欢我，欣赏我。内弟自己打拼，事业做的很红火，家庭条件很不错。相比之下，我作为一个教书匠，不免显得清贫。岳父经常会在意我的感受，生恐我和大家在一起时会不自在。其实，我对于这些真的并不在意，加之内弟并不骄慢，对我极为尊重，但岳父还是表现出他的细致与呵护，这一点我很清楚，也很感激。往往他在里屋休息，听到我来了，就来到客厅，泡上一杯茶，和我聊起天来。他愿意听我说长道短，也愿意说说他的看法，常常是和我说的话比他一个星期在家说的话还要多的多。
岳父为什么喜欢我？有时候我会问自己，也会问娘子这个问题。我们的结论是，他觉得我有才华，是他的骄傲，而且他觉得我人好，越看越顺眼。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就是在许多方面，我和岳父有相似之处，例如平时话不多，但爱思考，内心细腻，感情丰富，比较性情，有善心，又有点小清高、有小脾气等等等等。所以娘子说，你和我爸太像了，简直不可思议。大概岳父也从我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某些影子。
岳父一般不会过问我们的工作，那是不该他操心的。但是，在我参加博士毕业典礼那天，他一早就打过电话来，祝贺我。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主动打电话给我，即便后来病重时，也没有直接给我打过电话。现在想来，这是多么宝贵的记忆。是的，我是他的骄傲，是他非常在意的骄傲。
后来，岳父患喉癌，做了手术，不能说话了，通过写字或者发短信交流。我去印尼之前，他写字给我，告诉我第一次出国不要紧张，到哪里都一样的，跟去别的省份没有差别。岳父没有出过国，但还是把我当做孩子一样安慰我。我在印尼特意发短信给他，告诉他那里的情况，他说好好享受你的国外生活。回来见了面，他当时身体状况不太好，但还是在纸上写字问我出国感受如何。我捡那些有趣的事情讲给他听，他笑眯眯地听着，很高兴，还建议既然你不会走关系，在国内发展可能会受限制，以后不妨到国外发展。我给他带回一串手链，原本不喜欢这些东西的他饶有兴致的戴在手腕上，后来珍藏起来，甚至在他去世后大家一直没有找到这串手链。娘子说，岳父一般不会藏东西，只有他特别喜欢的东西才会藏起来的。说起这个，我给他买的东西，他都很在意。本命年的红内裤，平时穿的棉袜子，送过去就穿上了；小收音机，小播放器，那些年总不离手；茉莉花茶，一杯一杯，喝得很开心；写毛笔字的一套用具，每天都会拿起来写上好一阵子；我的博士论文、刚出版的专著，他拿到手就戴上老花镜做认真的读者……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在意着他的心情与感受，在意着他送的哪怕是一件小小的东西，在意着他和关于他的大大小小的事情……
想想看，我真的很幸福。娘子和我爸妈处得非常好，我和岳父母也是如此。在许多家庭，婆媳之间，翁婿之间，不免磕磕绊绊，而我们竟能如此相亲相爱。世上所谓家的温暖，不就是这样的生活吗？
岳父两年前得了癌症，按照医生的说法能坚持到今天已经算是个奇迹了。6月4日那天，他发短信说自己觉得很好，甚至还想过几天出去活动活动。娘子看了很高兴，特意跑过去陪他吃午饭、聊天，聊了许久。没想到当晚我们接到电话，说岳父吐血不止，正送往医院。我们赶到医院，医生也没有有效的办法，输了一些止血液，就回家了。看看情况稳定，娘子说让我先回去照顾儿子，她留下来陪护。她凌晨曾一度发短信说情况还不错，应该没有大问题了。没想到后来情况陡转急下，岳父突然走了。所幸此前，我陪护在医院，还能最后见到一面，而岳父走的时候，老伴、儿子和女儿都守在身旁。
教师是特殊的职业，不是想请假就能请假的。有的课能拖延，可以请假；有的课来不及调换，还要坚持去上。这几天，白天治丧，有几个课请假调换了，半夜加班，把要紧的学生征文改出来，还要出考试题，忙到凌晨三点。歌诗音画因为涉及学生院系太多，临时来不及调换，期末也不好补课，就在丧事当天坚持去上课了。那天讲姜夔，我一身素装，气氛不免严肃些，但也没有把个人的情绪过多带到课堂上，照例还是唱了《暗香》。我想，岳父地下有知，也会宽宥，因为我知道他会赞同我的坚守，而不是嗔怪。
丧事办完了，我却总是觉得岳父好像并没有离去，还在那间屋子里，坐在平时坐的那张椅子上，泡上一杯茉莉花茶，神情淡然而略带微笑，等候着我过去，听我说长道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