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祖母在世的时候常对我唠叨:“咱们啊,不能忘记恩情。谁帮过咱们穷人家,咱们就得感念人家一辈子。”
我现在到了中年,才觉得老辈人的那些话都不白说,那些带有乡土气息的道理是建立在人情的基础之上的。
前些日子,一位曾经帮助过我的大姐故去了。人走了,恩情我记得很牢,我想把平淡如水的故事讲出来,并不是要表白或者寄托,而是我要记住祖母的话:“咱们啊,不能忘记恩情。谁帮过咱们穷人家,咱们就得感念人家一辈子。”
读大学的时候,我开始喜欢研究地方史。有一年的夏天,于植元先生来学院做讲座,老先生真是会讲课,滔滔不绝地引经据典。讲座结束之后,仰慕已久的学生们围着他,问这问那的,其中大多数人在问如何写论文。于先生似乎没有太多的兴趣回答,他勉强答复着学生们的问题,带有些鼓励的口气说:“我看有一个选题就不错。都说大连的书法事业缺少传承,你们有没有信心搜集些资料,写篇论文,看看大连的书法有没有传承。”于先生一边说,一边起身离开了礼堂。
我回到系里,找到了我尊敬的邢昭远先生,把于先生说过的话讲给他听,昭远先生说:“于先生是绝顶聪明的人,这句话说得简单,可是做起来是要付出艰辛努力的。”
2003年1月,于植元先生病逝。
2012年12月,邢昭远先生病逝。
2013年6月,我撰写的《连湾墨林记》出版,距离于先生讲那句话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整整18年。
我大学毕业后,分配到一所初中教授语文。业余时间我只有两个爱好:去图书馆查阅资料,去野外找石碑或者去乡下找那些还记得前辈书画家事迹的老人们聊天。
某一天,我看到了报上的征稿启事,大致是说为了城市的文化传承,需要市民将自己所知道的城市故事讲出来,启事的后面附了一个电子信箱。我好奇地传过去记录了大连地方书画家小传稿子。过了几天,传达室师傅叫我去接电话,电话里的人对我说,她对我的稿子很感兴趣,要到学校采访我。
这是我一生中第一次面对记者,采访我的人还带了一个实习生,两个人面对着我,我很紧张,不知道从何说起。
她一直拧着眉头看着我,从她的脸上看不出微笑,也不严肃:“别紧张,我想知道你这几年都做了哪些事情,为什么要这样做呢?做这件事情你觉得有意义吗?”
她的问题似乎和我写的书关联不大,我也愿意和她聊这些问题。我记得很清楚,我们从午后一直聊到了下班,我竟然没有给她和她的实习生倒一杯水。
暮色中,我送她们走出学校,她回头看着我:“我相信你的书总有一天会出版的,因为这是城市的一段印记。你信不信,我要是有钱了,这书我帮你出。”
一周之后,传达室的师傅又叫我去接电话,电话里她说:“采访你的稿子我写完了,这周日见报,你去买一张报纸看吧。出书的事儿我找出版社了,要是有眉目我再找你。”我还没有来得及感谢,她那边就把电话挂断了。
周日一早,我和妻子跑到报摊买报纸,整整的半版都是关于我搜集大连地方书画史的报道。这是我第一次“上报纸”,她的鼓励使我不觉得辛苦,坚信只要努力,希望总还是有的。她的报道成为对我这个小教师莫大的鼓励,我把这种鼓励当成她的恩情。
即便是在今天,我还记得她对我说的话。后来,我们经常见面,见面的时候我也喜欢重复她讲过的话,她还是不笑,孔武有力地对我说:“是我说的。咱们就是太穷了,自己出本书有多难!咱们写书为了什么呢?不就是为了一点儿寄托吗?我都觉得可怜。”
当我在那年的冬天筹划出版《将船买酒白云边》的时候,某日傍晚时分,我席地坐在报业大厦的大厅里,靠着墙,低着头改着稿子。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身边来了一个人,她蹲在我身边看着我,我抬起头来惊讶地看着她:“大姐。”“嘿!又准备出书了?记着我的那本啊!我最惦记着那本《连湾墨林记》了,那个心愿我没有帮你完成,姐也是个穷人。天冷,别这么坐着。”说着,她有些黯然神伤。
《将船买酒白云边》送给她半年之后,我突然接到了她的短信,很简单的一句话:“你的书我读了两遍,真好,让我心静。”一直以来,我都把这句话当作对我最好的鼓励。
至今我还是坚信,在她的书架上一定还保存着我送给她的书,每一册书上都有我写的“大姐”两个字。
其实,在每个人的生命中都会有过恩情存在,恩情不伟大,实实在在的存在于人的生命历程中,有时候我们记得住,有时候我们记不住,还有时候我们并不知道。不管怎样,这些恩情带来了生命中最美好的感受——温暖,也许还有无情的批评,也许还有默默无声的鼓励。这都是激励着我们做一个知道报答之人的力量。报答不一定写在纸上,也不一定挂在嘴上,更重要的是“勿忘我”般留在心里。
这一年的冬天不冷,总觉得有春天的意思。阳台上的花开得真好,似乎忘记了阴霾的存在,大家都在微信里转发着各种各样的祝福,还有希望,没有人愿意仔细地去探寻并感知苦痛,人们逃避着苦痛,其实是避不开的,苦痛持久地存在于那里,从接受开始,再到忍韧,最终崩溃着到终点,这个过程是将自己的残酷当作别人的欣赏来对待的,因为它的恒久存在,我们才会知道什么是难忘的鼓励、短暂的幸福和没齿不忘又平淡无奇的恩情。
我在手机短信里给她留言:“大姐:一路走好。天堂里没有痛苦。”这是我表达恩情的一种方式,不过这次表达痛彻心扉,泪流满面。
写于2015年3月2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