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叩首跪别祖父

        一直以来，我最引以为豪的事情、我的最大动力，莫过于我温暖的家，我亲爱的家人。我总是略带炫耀地给朋友们说：“我们家每周六都要聚到一起，陪爷爷奶奶过周末！”“我爷爷是四川人，我能听懂四川话！”
        然而熟悉而亲切的四川话，那代表了爷爷的四川话，那句我从小便记得的饱含了爷爷对我特有的关爱的川音——“张文静，喝稀饭，不喝稀饭我就打你……”却再也听不到了。
爷爷走了，走得那么突然，突然到甚至他离开的当天上午，都还在和奶奶侃侃而谈，没有一点异样；爷爷走了，走得那么安详，这位一辈子喜欢安静、干净的老人，安然地在家中坐化成仙；爷爷走了，他摆脱了折磨了他十几年的病痛，去了极乐世界，而失去亲人的我们，何其悲痛！
       我泣不成声，跪倒在地，虔心叩首，拜别祖父！

一叩首——永世不忘爷爷的养育之恩！
       如果把我现有的二十一岁年龄大体分为两个十年，关于爷爷的记忆多半是后十年，我长大了，而爷爷也得病了，在他生命的最后十几年，哮喘像魔鬼一样纠缠着他，折磨着他。
前十年的记忆不多，但也有那么几幕印象深刻。
       我一出生便身体不好，十个月时更是因为黄疸住进了医院。每次说起来大人们总是不相信，一个十个月的小孩子哪能记事儿呢！而我却分明真真切切地记得——某个上午，我焦躁地在白色床单、白色墙壁，满是恐怖的白色的病房里面哭闹、打滚，医院像牢笼一样束缚着我，我一分钟也呆不下去！妈妈哄我道：“别闹了，一会儿爷爷就给你送鸡蛋糕来了，你看看门口，爷爷来了吗？”我就真的不闹了，真的安静下来，眼巴巴地向病房门口看去，盼望着爷爷的到来……终于，我在白色世界中看到了那熟悉的浅绿色军服还有我们家的橘红色保温桶！我咯咯笑起来……也许十个月大的我真的记不得其他事情了，但是这白色中扎眼的浅绿和橘红，却永远留在了我的脑海里，我记得那天我多么期待着那两个颜色，期待着我的爷爷！我想这就是亲情的力量。
       爷爷喜欢打扑克，孩子们回到家里总是陪爷爷打扑克。叔叔曾开玩笑地说：“别看张文静人小，‘牌龄’却有十几年了！”的确，我记事起便开始陪着爷爷打扑克，那时候我三四岁，而仅比我小一岁半的妹妹也很快成为了我和爷爷的“牌友”，和叔叔婶婶们一起陪爷爷奶奶打扑克。逢寒暑假，我和妹妹会去奶奶家小住几天，奶奶工作忙，我们便和爷爷在家，爷爷给我们煮鸡蛋，下面条，我们和爷爷打扑克。我和妹妹都小，小孩子打牌认真又任性，经常是打着打着我和妹妹就吵起来，有一回吵得厉害了，我就趴到床上哭个不停，向来严肃的爷爷居然迁就了无理取闹的我，来到床边哄我：“文静，文静，不要哭……”刹那间我恍然大悟：我陪爷爷打扑克是要让爷爷开心的，而我非但没有让他开心，还要让他迁就哭闹的我……从那次以后，再陪爷爷打牌，我总是以让爷爷开心为出发点，有时甚至故意让爷爷赢几把，然而再长大后我发现爸爸和叔叔们也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后来爷爷就病了。在那次从老家回来后不久。那次在路上遇到了小偷，防不胜防，爷爷的衣服上被划了口子，钱也丢了。凡事认真仔细的爷爷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再加上一路上飞机、火车、轮船、长途车的旅途劳顿，爷爷病倒了。我记得有一天奶奶突然给我说：“静静，你爷爷昨天晚上憋得慌，喘不上气来，坐了一晚上……”我当时以为奶奶在夸张，在吓唬我，因为印象中爷爷身体一直不错。可是后来我知道了，那天仅仅是个开始，后来爷爷因为哮喘呼吸不畅，不知道坐了多少个晚上……
       病后的爷爷身体每况愈下，03年冬天更是情况严重，但最终死里逃生，关于那场劫难，过后我曾经写过一篇《幸福》。
       哮喘每逢换季之时便容易复发，且在进食方面也有很多限制，稍不注意便会接触过敏源，旧病复发。所以爷爷不太出门了，能吃的东西也不多，但爷爷仍然酷爱着打牌，这几乎成了他晚年的唯一乐趣。
       然而大概在一年前，爷爷连打牌也力不从心，后来索性不再打了。
从07年春夏之交开始，爷爷身体状况每况愈下，最明显的表现就是食欲不振，吃不下饭。一个多月的时间体重急剧下降，至临终时几乎骨瘦如柴。家人对此也很着急，夏天开始爷爷便不停地住院，靠打针维持生命。情况稳定些了，就回家休息几天，过不了多久，就再次住院……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08年春节。春节过后，情况一直比较稳定，就在全家人都以为爷爷在慢慢康复时，他却突然地永远离开了。
       07年夏天，爷爷78岁的生日，眼看着爷爷日渐虚弱，家里人都不知道还能有机会给爷爷过几次生日。于是那一次，我们办得很隆重。生日前几天我半夜睡不着，即兴写了一篇《我爱我家》，在生日会上背诵出来献给爷爷，得到了爷爷赞许的目光、频频点头的表扬、竖起的大拇指和发自内心的欣慰的笑容！现在想想，好在那一次我们特别用心地给爷爷过了生日，他生命中的最后一个生日，而没有让我们留下遗憾。是啊，“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的滋味不好受，所以我们全家一直尽心尽力地照顾着爷爷，报答他的生育、养育之恩。我永远也忘不了在殡仪馆的太平间，爷爷马上就要被推进那冰冷的抽屉的时候，爸爸趴在爷爷身上，失声痛哭——“爸爸啊，没办法，实在是没办法啊……”真的是没办法了，爷爷活着的时候能做的我们都做了……
       住院期间奶奶一直照顾着爷爷，孩子们也都尽可能多地去医院照顾爷爷。可是爷爷就是吃不下东西，任凭家人怎么劝说。但是爷爷很给我面子，也许是沾了在家是孙辈老大的光吧，隔代亲嘛，爷爷似乎还挺喜欢我，每次去奶奶家如果我走在后面，爷爷总是迫不及待地向门外找，边找边问爸爸妈妈：“文静呢，文静怎么没有来？”所以每次我去医院，多少还能喂爷爷吃些东西，有时是一两颗栗子，有时是几个饺子，有时是几口牛奶……爷爷也“哎哟哎哟”地拒绝食物，不睁眼，不张嘴，但是往往在我的软磨硬泡下会妥协，我感到很温暖。
       08年的正月初一，已经好久不出屋门的爷爷居然答应了奶奶来到客厅，给我们这帮孙子孙女分发压岁钱。手机中至今还保留着那天6个孩子站成一排，给爷爷奶奶拜年的视频，也曾无数次听到同学们羡慕的感叹：“生活在你们家真幸福！”
       然而“全家福”似的幸福在1个月又23天后戛然而止……
       我安慰悲痛欲绝的奶奶：“奶奶，不要伤心，我们一家人以后还是会很团结，还是会很幸福的……”奶奶声嘶力竭——“静静啊，人不全了……”无言以对，唯有泪两行……
爷爷走了，关于爷爷的记忆像过电影似的扑面而来。
爷爷走了，但记忆中属于爷爷的幸福永不消逝！爷爷，我相信，我向您保证：我们家仍然会很幸福！您放心的安息吧！

再叩首——爷爷，您一路走好！
       2008年3月29日，我们一家和奶奶一起去参加了一个哥哥的婚礼，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奶奶走在后面，到家后妈妈故意对爷爷说：“文静的奶奶怎么没有回来？”爷爷没说什么，只是使劲往外看……终于，他看到了奶奶，便放心地低下了头。奶奶问爷爷：“想我了么？”“想，怎么不想！”浓重的川音。妈妈说：“这才是老伴啊！”“是是是……”爷爷不住地点头。奶奶让我把带回的喜糖拿给爷爷吃，我打开好几包让爷爷挑，而爷爷只拿了一块，说：“文静你吃，你喜欢吃什么就拿着，装到口袋里，我吃一块就足够了……”
       想不到这成了爷爷留给我的最后记忆……
       第二天，2008年3月30日下午两点开始，我成了一个没有爷爷的孩子，在我21岁的时候。作为爷爷的大孙女，我也曾经奢望过、祈祷过：我想让爷爷看着我工作，看着我出嫁，甚至看着他的重孙，安享天伦。
       没有机会了，爷爷甚至没有等到我参加工作。
       爷爷走了，在他的老妻、他的儿子、他的孙子孙女都不在身旁的时候。然而身边还是有人的——从四川老家来照顾她的孙女。三叔说：“爸爸特意选在这样的时刻离开，他当初一个人从四川来到济南，不认识我妈，更没有我们四个孩子和我们这一大家子人——只有他自己。现在他还是自己安安静静地走了，在他老家人的身边走了……”
       我看到三叔跪在爷爷的牌位前——“爸爸，您放心，我们一定把您的葬礼办得风风光光的，一定会有好多人来送您！”
       那天的车把奶奶家的院子填满了，把院子外的胡同两旁填满了，最后延伸到了胡同的两头，再往外的经十路和经六路；那天的亲戚朋友在家里就有好几百人，还有一些直接去了殡仪馆，最后统计的到场人数超过了600人，在殡仪馆最大的厅举行遗体告别仪式，人们一批批进来向爷爷鞠躬告别，时间很长，到最后由于人数太多，成了两排甚至三排人一起进来告别……
       从当初的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到几千里外陌生的山东土地上扎根，辛辛苦苦五十余载，到最后这么多人来送别爷爷，可想而知，这几十年，爷爷过得多么不易，但是又多么成功——他的生命的延续，这满堂优秀的儿孙，便是他这一生最大的成就！
       安葬爷爷的第二天，奶奶和爸爸叔叔们一行六人便捧着爷爷的牌位和遗像踏上了了却遗愿之旅——爷爷来山东这么多年，却仍然说着地道的四川话。乡音难改，乡土难忘，爷爷生前曾渴望能够再回一次四川老家，那毕竟是生他养他的故土。这个愿望在他生病的最后几个月愈发强烈，甚至成为支撑他活下去的重要信念。我们做好了随时陪爷爷回老家看一看的准备。问爷爷打算什么时候回去，爷爷说：“5月份吧，春暖花开，老家的花很漂亮……”然而爷爷最终也没能够再去那片故土，亲眼去看看家乡的那些花，是否还像他当年离开的时候那样美？
       老家很远，远到即使重庆电视台的专车在机场接了他们，熟悉地形的重庆司机又开了3个多小时的车才到了镇上。老家很穷，穷到当地最好的招待所最贵的房间只有25元，他们这么多人住宿一宿才花了45块钱。但是老家很亲切，老家的人很纯朴。我在带回的录像中终于又听到了熟悉的四川话，镇上的人们大多都能够攀上亲戚，有几位老人还认识爷爷，是爷爷小时候的玩伴、当兵时的战友。晚辈跪下给爷爷的遗像磕头，老人也难过得不停地用满是皱纹的手擦拭那写满沧桑的泪眼。
       还愿之旅3天后结束，老家的族人给了我们一本家谱，由于修家谱时无法和我们取得联系，也不知道这边的情况，家谱中仅有一句“忠国现居山东省”，便再无关于这边的只言片语。奶奶他们回来后，老家两位均年届80的爷爷两周后又辛辛苦苦坐火车来到济南，来看看爷爷，商量补充完善家谱的事宜，还千里迢迢带来了一个沉沉的编织袋——里面是给我们每家一份带来的四川特产。
       我在这次回老家的照片中见过其中一位爷爷，仅仅是在照片中见过，但是在火车站，我却一眼便找到了他们两个。这让他们很激动，甚至激动的眼眶湿润。我又何尝不是？那天我晚上有课，下课后回到家停留十几分钟便赶去火车站等候亲人。看到我连日来疲劳的样子，爸爸妈妈都劝我不用去火车站了，而我却执意不肯，我想，也许是爷爷冥冥中让我一定要去的吧，是爷爷指引我在未曾谋面的情况下找到亲人的吧！
       爷爷，昨天两位老家来的爷爷去墓地看了您，您是不是很高兴呢？我想一定会的吧。

三叩首——爷爷，我一定不会辜负您的希望！
       您走后，我曾带领弟弟妹妹们跪在您面前向您保证，我一定会带领我们这一代孩子们，让咱们家继续甚至更加温暖、更加幸福！
       我知道爸爸兄弟四个都很优秀，他们都事业有成。我也遗憾，遗憾自己不是男孩子，遗憾甚至老二老三也都是女孩子，如果是男孩子，我们也许就会更有能力把咱们家发扬光大。可是即使命运让我是个女儿身，我却依然志气不减——我要奋发，我要图强！我一定当好老大，带好头，照顾好奶奶，听大人们的话，我要让已经离开的爷爷以及列祖列宗安息，让他们即使在那个世界也脸上有光！
       在爷爷走后的第二天，我作为实习老师第一次走上讲台给学生们讲课。那距离爷爷离去不过十几个小时。大家都说，如果坚持不了可以不讲，但是我依然强忍悲痛走上了讲台，非常出色、非常成功地完成了我的第一堂课！课后老师和同学们给予我很高的评价，甚至连之前对实习老师不屑一顾的孩子，也心服口服起来。我想爷爷一定也希望我把这堂课讲好吧，他一定不愿意因为自己的离开而影响了我讲课。我做到了，我没有丢爷爷的人！
实习结束后，回到学校的第二天，我就填写了入党调查表，入党工作也进入实质性阶段。两周，如果爷爷多活两周，他就能够看到我填的表，就能够看到他的儿子、他的孙女的努力与成绩。
       “家祭无忘告乃翁”，这些事情我都在去墓地看爷爷的时候给爷爷说了，我今后一定还要取得更多的成绩，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

        爷爷，请接受大孙女文静的三叩首！虽说我们祖孙二人并没有长期在一起生活过，但是我们这份浓浓的祖孙之情却是根深蒂固的！还记得当时我们家几代人没有小女孩儿，到了我终于是咱家的第一个小女孩儿，您很高兴，而我们这一辈应是“先”字辈，您便开玩笑说：“那就叫‘张仙女’吧！”言语中流露出您对我的无限疼爱。
如今，文静已经长大，就像爸爸说的，作为老大，他体会到的父爱最多，而我作为大孙女，体会到的爷爷的疼爱也最多，痛失祖父，悲痛、感慨也最多。故作此文一篇，冗长有余，精彩不足，但句句真情实感，肺腑之言。小女不才，勿怪罪。

                                                  孙女：张文静
                                              2008年4月26日泣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