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笑貌今犹在,晨昏阴阳永相隔 ——怀念恩师黄颂杰教授
复旦大学哲学学院教授 汪行福 2020/3/14 13:46:00 浏览:469
我第一次见到黄老师是1983年。当时的大学生对西方哲学非常感兴趣,特别渴望了解像尼采、萨特、胡塞尔、海德格尔、维也纳学派等现代西方哲学家的思想。而我所在的安徽大学哲学系在这方面的师资不够强。为了满足学生的要求,学校特意从复旦大学请来了黄老师给我们补课。黄老师来安大讲学是1983年的早春,为照顾更多学生听课,黄老师的课被安排在安大附中的礼堂,能够坐几百人。黄老师给我们上课时间不长,但凭着深厚学养和高超教学技艺,他在短短的一个月对现代西方哲学的来龙去脉和主要流派都做了介绍。有了这段因缘,我的同学汪堂家毕业后直奔复旦而来,我也在三年后投奔到黄门。
我进校时,黄老师不到五十岁,年富力强,风华正茂。黄老师那时很忙,既要教学和科研又要担任系副主任工作,每次看到他时,他总是快步小跑。也许今天的研究生会羡慕我们,那时研究生课很少,我们的专业课就二门,一门外国哲学史,一门现代外国哲学,主要形式都是读原著和讨论。黄老师给我们上的外国哲学原著课通常都安排在晚上,每两周一次。他经常是匆匆忙忙地骑着自行车赶来,但从未缺课和迟到过。黄老师带学生与他的恩师全增嘏先生相似,要求贯通古今,熟悉原著。记得当时他给每个人复印了一套Copleston的《哲学史》(10卷),希望我们从古到今对西方哲学史有全面的了解;要求我们每个人选一本书原著,大家做读书报告,也发英文材料给我们,让我们做翻译练习。这些训练获得的技能至今对我们还很受用。
黄老师在西方哲学上用力之深,研究范围之广,为当今学者少见。在半多个世纪的教学和研究中,黄老师对西方哲学的研究已经形成了自己独特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横渠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天平”。不仅中国哲学如此,西方哲学也是如此。黄老师指出,西方哲学史博大精深、历史悠久,我们应该全方位、多视角、多进路去解读,才能有比较好的完整的理解。研究西方哲学要古今贯通,重视哲学思想发展的连贯性和继承性,既要了解现当代哲学在以往哲学中的思想渊源,又要重视以往哲学对后世的影响。他也认为,研究哲学需要关注两条线,一是思辨(理论)哲学,二是实践哲学。思辨哲学关心对世界的认识,训练我们的理性思维和判断能力,实践哲学关心人生和社会,为我们提供安身立命的规范和价值,两者缺一不可。遗憾的是,黄老师没有时间和精力把自己的观点铺陈开来,否则会给我们留下一部新的哲学史。
黄老师是全增嘏先生的研究生,继承了全先生的学统。在“严谨治学问 悉心育学生——忆恩师全增嘏先生”一文中,他把全老对他的影响概括为“学贯中西”、“贯通古今”、“严谨治学”、“悉心育人”四个方面。“严谨治学”和“悉心育人”是目标和使命,“学贯中西”和“贯通古今”是治学方法。
黄老师感叹自己比老师幸运。全老是名门之后,学贯中西,满腹经伦,然而,解放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政治运动,他壮志难酬,仅培养有限的几个学生。黄老师比较幸运,虽然研究生毕业后分配到大西北工作,1975年调回了母校。回复旦后,他不仅为复旦的西方哲学学科做出了巨大的贡献,而且先后担任复旦大学哲学系副主任和主任,在哲学声望最低落最困难的时期带领全系艰苦奋斗,取得显著成绩,为复旦哲学学科后来跃升为全国最好的哲学系打下了基础。
黄老师一生最为满意的事情是他有机会培养更多的学生。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学生从黄老师那里不仅获得了知识,而且见证了师道尊严和视生如子的高尚情操。黄老师对学生非常关心,无论是学习和就业,还是事业和生活。仅举一件小事,黄老师七十周岁聚会时,弟子众多,入校时间不同,相互间并非都认识。当时有人提议让学生各自介绍,黄老师说:还是我来介绍吧!他如数家珍,准确地说出在场的几十个学生的姓名、入学毕业时间、工作单位,我们除惊讶于黄老师有这么好的记忆力外,更是对他的舔犊之情感动不已。
光阴荏苒,转眼黄老师就进入了耄耋之年。在他八十岁前一年,我们师兄弟商量如何给他祝寿。大家想编福寿文集,但被他明确拒绝。黄老师成果不少,个人专著不多,主要是他把很多精力用在集体项目和行政工作上了。即使如此,黄老师仍然是西方哲学史名家。他涉猎之广几于无人可及,从古希腊到当代,从西方哲学到西方宗教,他都有精深的研究。但生性平淡的他总是谦虚地称自己只是一个平凡的教师,没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在我们一再坚持下,黄老师终于同意出一本师生论文合集:《多维视角下的西方哲学》,一起耕耘他倾注了半辈多心血的园地。
黄老师一向身体很好,直到这次生病前没住过医院。然而,年过八十后我明显感到黄老师老了。虽然他头脑非常清楚,思维敏捷,讲话语速很快,但走路的步伐是有点拖沓的,看到难免有点心酸。但即使如此,谁也没有想到他会这么快离开我们。近几年来,黄老师和师母每年夏季都要去日本女儿那里住一段时间,而且每次回国总给我们带礼物,有的礼物还有些重量。每次我们都跟他说:您年纪大了,不要带了,但他仍然故我,今年也是如此。去年9月从日本回来,黄老师告诉我最近身体不好,在日本时还进了两次医院。过了不久,不知什么事他给我电话,说着说着,中间冒出一句:“我也不知道今年能不能过去”,让我很诧异,也不知道如何接茬。过了几天,我专程赶到,他告诉我已经在预约体验了,还在等床位。黄老师的病多少有些耽误了,如果不去日本,早些做检查,情况会不一样,而且他在预约住院检查时,又逢进博会,每个医院被要求留一定的床位以备突发情况。这样,一直拖到去年11月份初才住院检查。他住院后的一天,我接到黄老师的电话,让我到医院一趟。他告诉我是胰腺肿瘤。晴天霹雳,让人难以接受。接下来的几天,大家忙着找医院,找专家,很快在长海医院做了手术。手术本身是顺利的,术后情况似乎很好,让人高兴。但2月下旬后,情况急转直下,黄老师再次住院。让人痛心的是,因新冠肺炎,黄老师几乎是在没有家人和学生陪护下孤寂地离开这个世界的。
黄老师一生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学之笃、性之慈,不趋时奉势,堪为杏坛楷模,学界良知。最让人感念的是,他自己病痛在身仍然心系民谟。春节后,我去看望他,他与我谈了新冠肺炎疫情,也谈到他对这个国家的担忧。2月14日,他在一条微信中写道:“一个国家,一个民族,个人,都应该学会沉思,反省,检讨,才能有进步发展。只认为自己多么高大上,以引领导向引擎自居,必会招致退步落后。这是事物发展历史发展的规律。背离辩证法必遭惩罚。”
让我们把这段话当作黄老师的遗言,共同护佑这个国家吧!
2020年3月14日寅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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