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说了吗？玉春又住院了？
——又跟人打架了吧？
——是啊，打得很凶呢！怕是又要进去了。
 
玉春是我们职工住宅区的一处饭馆，也是这家店老板的名字。

这样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从周边其他商家那里听到，见怪不怪。胆子小些的新食客，犹豫着要不要再去光临，我却从来没有这样的顾虑。

说起来我算是他家的老主顾，而追溯这家店的历史，要回到五、六年前。那时天骄大酒店附近的职工公寓巷子里，有一家山西姐弟开的饭馆，叫做"晨晨饭店"。姐姐跑堂，姐夫和弟弟是主厨，弟媳打杂，姐弟俩的母亲在对面的金水源宾馆做保洁，闲暇时也来帮忙。一开始他家只卖各类汤、面、饺子，大概山西人喜爱面食的缘故吧。我头次去要了碗羊杂面，其实并不爱吃羊肉荤腥，只图省事。姐姐送了每位食客一碟自制泡菜，隔壁桌吃饺子的夫妇连吃六盘，看的我目瞪口呆。不想我一试之下，果然爽脆可口，且他家的羊杂面也是异常鲜美，与别处的大为不同。两天后再去，姐姐很抱歉地向我解释：因为免费，泡菜总是供不应求，改送为卖，一碟一元。我笑称：不妨事，花钱吃饭天经地义。然而，两大坛泡菜每天早早售罄。对不住，劳烦明日请早。后来他家陆续上了各种小炒，盖饭，砂锅，烩菜……菜品渐渐丰富起来。

山西人大方，给的份量极多，价格却是实在。当然，最主要的一点，还是因为饭菜味道好。我常常光顾，有时想一些刁钻古怪的法儿，点一些菜单上没有的。比如什么：水煮肉味道的过油肉土豆片，孜然羊肉口味的过油肉土豆片……并非故意为难，就是突发奇想要吃这样的口味。姐姐爽快答应，弟弟在后厨随即起锅，不消片刻已然上桌。每一次刚好都是我想要的，赞不绝口。

（翻出2012年的空间记录）

小小的一爿店，只支着五六张桌子。渐渐的，他家人多起来，尤其饭点，总是没有位子。因价廉物美，店内食客往往都是些苦哈哈的脚力汉子。我那时并不繁忙，总是挑下午两点以后人少之时过去打牙祭。有时只要一份盖饭，有时点一份水煮鱼或水煮肉（这俩菜按盆算），叫两瓶啤酒，自饮自乐，惬意得很。弟弟玉春惊叹：阁下饭量果然惊人，一顿合我一家之量。姐姐在边上使眼色，我并不生气：哈哈哈，吃不完洒家可以打包！

玉春为人热情大方，吃饭另带去的卤味熟食会帮忙切好摆盘。有时会赠送时令瓜果。春季的樱桃、西瓜并不便宜，他们一家常常买了许多，自己吃，也送来就餐的客人。

我渐渐与他们熟识起来，会开些玩笑：姐姐弟妇如此清秀好看，姐夫和弟弟却长得差强人意。福气，福气，可惜，可惜。姐姐只低头笑，姐夫却撇撇嘴：她哪算得上好看？是谁的福气？又哪里可惜了？

我打趣道：你连襟两个相貌平庸，身在福中不知福，我自然是替她二人可惜。但是两位娘子生得齐整，配你俩绰绰有余，倒又算是你们的福气了。玉春哈哈大笑，转身回后厨去了。此后，凡我点菜与隔壁桌相同，分量必定比旁人多些。

由于生意极好，姐弟俩便分开做，开了两家。"晨晨饭店"归了姐姐一家。弟弟新开的，叫做"幸福人家"，也就是玉春的前身。两家饭馆开在同一个巷子里，只隔着十数米远。隔壁东北卖麻辣串的夫妇说：哪有姐弟俩在同一条街做生意的？时间长了定会因为抢客惹得不愉快。可这两家偏偏都做的不错，各自发财却互不干扰，其乐融融，很是难得。

三年前，绒衫厂搬迁罕台，“幸福人家”也跟着下来，在生活区租了底商，靠着以前积累的口碑和客源，玉春重操旧业。晨晨两口子孩子渐渐大了，送回去老家读书，偶尔也会过来帮衬弟弟一把。

姐姐宽容忍让，以前店里也遇到过醉汉生事，砸桌摔凳，杯盘狼藉，最后都被姐姐一家好言相劝走了。玉春则不同，虽不是个爆炭脾气，却不肯做省油的灯。时常一言不合便与人动起手来，每次必定要双方都挂些彩才肯罢休。闹将了几次，"幸福人家"被人举报查封。一年之后重新开张，牌匾换成了现在的"玉春饭店"。

我仍旧常去，只是现下繁忙，不能再挑人少的时候去了。新店的空间比旧巷子里大了好些，桌椅板凳焕然一新，还设了雅间。可我常常怀念过去那几张斑驳的油布桌，黑乌乌的小平房。也没有心思研究隐藏菜单，挖空心思吃些奇怪的菜式。只是招呼：捡便利的做来，要快，酒也不必上了，赶时间。

玉春呢，没了姐姐的帮衬和管束，竟也任性逍遥起来。自己开着店，却时常与人喝得酩酊大醉。我去吃饭，跑堂大娘很耿直地回复我：昨儿个老板又醉得不省人事，现下还在里面躺着，恐怕要等酒醒才能出来掌勺。几次下来，让我哭笑不得。世间还有如此买卖人，不顾生意流水，只图自个儿高兴，倒也潇洒自在。当真是：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玉春是个很有江湖义气的人，几次被闹事，也是因为他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遇了寻常电视剧里跑龙套的客栈掌柜，见人砸场闹事，定会抱头求饶：好汉饶命，斗殴请移步，莫要砸坏老汉家什。玉春哪受得这样的窝囊气？好个贼子，在我店里撒泼耍混，也不看看脚下是谁家地盘？瞎了尔等狗眼！

和其他生意人"和气生财"，"凡事忍让三分"的态度不同，玉春行事颇有几分市井的江湖气，难免会给人留下"管他该不该出手，反正老子要风风火火闯九州"的梁山印象。有时，我觉得他性格可能不大适合做厨子，当镖师或者捕快更舒服吧。

玉春是个很仗义的人，路见不平。某次我去吃饭竟遇到从前驾校一个口碑极坏的教练，以对女学员毛手毛脚而臭名昭著。转身即走不打招呼，有些不通情理，继续停留，须得忍受那副色鬼啷叽的样子，一时间有些进退两难。玉春看出我的窘境，硬推搡着那老头回雅间喝酒去了。随后吩咐帮我把饭菜打包带走，我才算松了口气。那一刻玉春饭店在我眼里不是普通饭店，简直是"及时雨"宋公明的聚义厅。

别人眼里的玉春则是不同。有人同我抱怨：他家的大狼狗看着好凶，吠得好大声，总担心挣脱笼子扑将出来。也有人嫌恶他家烧烤摊外的音响声音太吵，且深更半夜聒噪不休，扰人清梦，为此还跟物业投诉过……尽管在这些事上玉春毫不占理，公德略失，我也无法为其狡辩。我依然觉得，他并非故意。他只是粗心大意粗线条，人心并不坏。你好言同他去说，他会改的。

说起玉春的大狼狗，前些日子竟被人用车撞死了，找不到主儿，也不知是恶意还是无意。玉春很生气地张贴了告示在小区公告栏，最终不了了之。不养宠物，不喜猫狗的人恐怕不能理解丧宠之痛。玉春为人虽然散漫，却是个极爱狗的人。工作日我若起得早，清晨总会遇到他沿着马路遛狗，很是辛苦。寒冬腊月，地上的积雪半尺多深，白茫茫的大地上只见远处两个小小的黑点。

忽然想起还是在旧巷子里的时候，有流浪猫常去晨晨家“光顾”。姐弟俩从不驱赶，还会喂一些剩饭碎肉。店里清闲无人时，任由其或躺或卧在火炉边破旧的椅子上。我总觉得这样的画面温暖。对待小动物仍有怜悯之心的人，再坏又能坏到哪里去呢？阳春白雪的风雅之士恐怕是瞧不上的，嫌弃诟病他家是苍蝇馆子。我不能说这样的人是出于矫情心理。收留流浪猫虽是善举，毕竟从卫生安全角度考虑，状况堪忧。可我总是不愿过分苛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都是寻常百姓，哪来那许多讲究？大概我就是这样的喜欢市井烟火人情的下里巴人吧。

常听见这样一句话：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但也有人说，如今谁还看武侠小说？江湖这种说法已然过气，不合时宜。玉春就是这样一个不合时宜的社会小人物，守着玉春饭店这一片僻静之处的一方小小江湖。合则来，放歌纵酒，快意人生。不合则拳脚相向，绝不受外人腌臜之气。爱吃就来，不吃滚蛋，别给我闹事。

至于你们说“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惊天伟地之才必要受胯下之辱”，我是不赞同的。你怎知世上所有人都向往成名人物，胸怀大志忍辱负重？就有人乐意逍遥自在，做自己喜欢吃的菜，喝自己喜欢喝的酒，赚几个小钱，不看人脸色。江湖之中无名之人甚多，有些人只是不想做无胆鼠辈，低眉顺眼，仰人鼻息。玉春就是这样的人罢。

天下风云出我辈，一入江湖岁月摧。皇图霸业谈笑间，不胜人生一场醉。

有人说：我看到的玉春却是与你所说不同。你写的大概是另外一个人吧？嗯，附近认识他的人有许多，每个人所见所想，不尽相同，这有什么稀奇？至于他在别人心里是地痞无赖也好，谦谦君子也罢，都是各位自己的观感了，与我无关。

玉春又开业了，屋顶炊烟袅袅，屋内油烹火爆，伙计们重新摆弄起了锅碗瓢盆。往来食客，络绎不绝，觥筹交错，把酒言欢。我不知道将来的某天再会出什么幺蛾子，但是现下，玉春又可以守着他那片天地，那一方小小的江湖了。
若我哪天兴起，说不定会学着水浒里的好汉，"大步流星，挑起帘子，冲店家喊道：打一角酒，切二斤熟牛肉来！"

如果他家在门外挂两串旧式的客栈灯笼，我想上面应该提这样两句：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FROM:周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