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二月八号,我在美国彻夜辗转难眠。惊闻父亲大人在武汉染新冠病毒去世。当天漫天雪花,山川失色,天地动容。
父亲对我而言,就像一座山。穷尽一生,才慢慢品评出山川本色。
从小能出生成长在武汉大学珞珈山畔是极幸运的。山清水秀,人杰地灵。名动天下的珞珈樱花,不过是幼年上学路边天天看到的景观而已。山水林木间藏匿了无数四季玩耍快乐的宝藏。童年的父亲是威严的。害怕他火山喷发,发脾气,挨训斥,偶尔也难免皮肉受苦。父亲事业上是物理学教授,一是一,二是二,马虎不得;生活上也难免坚持原则,严厉有加。言传身教中教会我们做人要正派,处事要踏实。当时父母收入不高,养育三个子女。父亲出身贫寒,还得补贴自己的大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和母亲一起辛勤劳作,小家的日子越来越红火。父亲在1980年我六岁的时候,赴美做访问学者两年。那时每两个星期必到的家书,就是我们全家的盼望和庆典。刚刚归国回来,母亲和我去北京迎接父亲。威严的父亲,碰上调皮倔强的我,立马合演了一出负气幼童在北京走失的大剧。万幸的是,我碰到好心人帮助,才在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侥幸找回父母。童年清贫的日子倒也自得其乐,父亲教会我游泳,骑自行车,棋牌。这些简单的运动和游戏,也一样带来无穷的乐趣。家里狭促,书却从来不少。好读书,读好书的习惯,让人终身受益无穷。在节俭平淡的生活中,也能得到心灵的快乐平静和智慧。上下学的途中,父亲经常给我讲古今中外伟人故事,在各色故事中,传授做人做事的道理。养育虽然注定是一场渐行渐远的离别,但曾经陪伴的时光永不褪色。真希望时光倒流,能和父亲一起再畅游东湖,棋牌对垒,在武侠小说中快意恩仇。
初中开始,课业繁重,我还不时住校学习,辛苦异常。高中以后,母亲因患哮喘经常卧床。父亲一边操劳事业,一边照顾母亲和我们。曾经在书房中思想自由驰骋的他,变成了病房和厨房的常客。如今自己也做了父亲,传承起养育的重责,才更能体会出他当时的艰难。慢慢品味到‘父爱如山,大音稀声’的内涵:上一辈传统中国式家长的爱,无言而厚重。没有花哨的言辞和表白,但在繁琐的居家中,润物无声。每当人生命运关键时刻,更是从不缺席。即便日常微不足道的早上一碗鸡蛋面或者炒饭,至今也回味无穷,终生难忘。
父亲经常谆谆教诲,破万卷书行万里路。想不到这竟是我和父母自高中以后聚少离多的相处模式了。高中毕业后我赴北京上大学。父亲在武汉大学的事业也更上一层楼,重点学科建设和科研成果丰硕,不禁让人高山仰止。父亲虽然手握大笔科研经费,桃李满天下,学生中在各自行业中逐渐崭露头角,成为中流砥柱。但他两袖清风,淡薄名利。经常训诫我们子女不要走后门,要自食其力,凭自己本事吃饭,多谦让,少争名夺利。父亲思想开明,在我留学美国以后,经常鼓励我博取中西文明之精华,不管在哪儿,正直善良,多感恩,不忘本,永远都是做人做事根本。
2000年母亲病逝。其后父亲辛勤工作到70岁才退休。晚年他含饴弄孙,曾经的严父变成了慈父,盼着和孙辈们团聚共享天伦之乐。经历过苦难的他,非常高兴祖国的强大兴盛,人民幸福安康。不时有学生拜访,感恩当年的教诲提拔。所谓仁者喜山,晚辈们追求幸福快乐的秘诀,其实早已铭刻在当年他的言传身教之中,成为家族精神传承的瑰宝:乐观开朗,宅心仁厚;拳拳家国情怀;豁达面对失败,得失甚至生死。
如今父亲病逝,对我犹如山崩地裂。父亲一向身体健康,若非故乡瘟疫横行,绝不会蒙此大难。父母在,人生尚有来处;父母去,人生只剩归途。父亲曾经是生活的主心骨,曾经是运筹帷幄的军师;曾经坚实的肩膀,如今却再也不能依靠。逝者已矣,托体山阿。如今父亲儿孙满堂,酒泉之下和母亲相会,应该欣慰。子欲养而亲不待,如今天人相隔,悲从心来,泪不能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