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草一木也留香
——我的妻子史桃林逝世三年祭
任涛海
她是一个很普通的人：走进商场是普通的顾客，走进单位是普通的职工，走进景区是普通的游客，走进家门就是普通的妻子、母亲。当她把生命定格在花甲之年，当我久久回望她渐行渐远的身影时，蓦然发现普通人的人生其实也是自带芬芳。这个普通人就是我的妻子，已经离我而去整整三年的妻子史桃林。
一
一个寒冷冬日的夜晚，在刘备山东麓桥上村的一眼窑洞里，一个瘦弱的女婴降生在一户史姓人家。说来这个家庭已经两代没有女孩，因此父母亲特别是爷爷十分疼爱这个女孩，大冬天里给她起了一个生机勃勃的名字：桃林。那一天，是1958年的元旦，阴历冬月十二。
荫营史氏家族，其远祖世代为官，声名显赫；近祖世代务农，兼营工商。这部民国九年设立的桥上堡的地亩帐，记载了百年前这个家庭的土地状况。户主史策义是桃林的曾祖父，地亩帐记载，民国十一年，他们家仅有土地三亩半。据老人们回忆，当时这个家还有个大麻烦，老宅地势低洼、屡遭水患，祖上只好搬离老宅，在村里“串房檐”居住。这种居无定所的尴尬状态到桃林这儿已经是第三代了。桃林出生的那眼窑洞，就是借住同族好心人的房屋。
在土改运动中，他们家以自己的方式报答房东几十年的留居善意，最终避免了房东的房产损失。这种知恩图报、见利思义的家风，成就了两个家庭四代人百余年的传统友情，也潜移默化地熏染了桃林本分友善、平和温柔的性格。
二
我和桃林的人生轨迹发生重合，是在1974年冬桑树角农田水利基本建设大会战中。那时我辍学回村，在菜园队劳动已5个年头，桃林刚初中毕业回村劳动，在老二队种菜。在大会战超时长、高强度的劳动中，我们开始互相关注对方，我对这个瘦弱的女孩有了初步的了解。这几本在那个年代十分稀缺的书籍，这一块上海17钻全钢防震手表，见证了那段令人难忘的经历，成为我们联系感情的信物。这是二队菜地，我至今还记得，她手持铁锹在细雨中浇灌菜畦的情景。这是南台羊圈窑，是她们二队社员当年休息抽烟、避雨吃饭的地方。
有幸的是，一年后我被推荐上了阳泉师范学校；又过了一年，也就是1976年，她紧随我后也被推荐到这座当时阳泉的最高学府读书，入英语班学习。那时的学制是二年制，在交叉的一年里我们成了周末相伴回家和上学的学友。南山公园的这些台阶，以及这些踏过我们无数足迹的小路，如今依然回响着我们当年攀登书山、追求理想的足音。
1977年，我师范毕业被分配到三郊中学。第二年，桃林以“社来社去”身份被安排到桥上小学任教。怀着转正的梦想，桃林开始为转正备考。初试失利，她毫不气馁；转年再战，终获成功。1979年4月，她被分配到矾窑小学教英语，成为一名正式的人民教师。在通往矾窑小学的这段荒僻的山路上，她一走就是5年。
我们这代人属于被“文革”耽误了十年的一代。改革春风徐徐吹来，我们相约加倍发奋读书。那时，她们家已购置了自己的房产，结束了“串房檐”的历史，桃林也有了自己相对独立的空间，她常常一个人远离热闹，孤灯苦读。在此后的好多年里，岳母常拿她刻苦学习的事迹教育桃林的弟妹们。桃林非常喜欢大自然，经常拿树叶作书签。这些40年前的树叶书签，已经变色但不变形，还在静静地等候着它的主人。这些书籍、磁带、资料，这个老式的录音机，记录了她当年攻克知识难关的艰辛历程。
三
1981年10月，经过近7年的交往，我和桃林走到了一起。我们的婚礼独一无二，是货真价实的“旅行结婚”。我们不请宾客，不办宴席，没有任何俗套，在北京颐和园昆明湖一条小船上，我们举行了只有我们俩参加的新颖而简朴的婚礼。
我们的婚房，是老院这一眼十多平米的西配窑。那年暑假，我们把大院和周围的孩子们招集起来，在这蜗居里办起一个读诗班。读诗班由我主讲，桃林当助手。每天早上天刚亮，婚房就变成了教室，学诗的孩子最多时有二十多个，屋里装不下，就坐到院子里。那些天的清晨，朗朗书声飘荡在院子的上空，给这座古老院落增添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书卷味道。
在那段时间里，书声与笑声齐飞，现实与理想共鸣，是我们几十年婚姻生活中最快乐无忧的一段美好时光。几十年间，我们搬了三次家，但浓浓的书香味一直伴随着这个家。2016年4月，我们家摘取了“全国书香之家”的荣誉称号。
四
时间过得飞快，转眼我们有了两个女儿，孩子们在一天天地长大。幸福在生长，苦难也在发芽。我们的生活模式逐渐固化，桃林更多地承受了生活的重压，一天到晚不停地奔波在学校与家庭之间。渐渐的，她走路气喘吁吁，做事力不从心，身体每况愈下。家门前这条古老的小巷，她也得歇上几歇才能走到家。
1996年12月，桃林被确诊为风湿性心脏病，住进了阳泉市第一人民医院心肾科。1997年的元旦，两个女儿踏雪来医院看望她们住院的母亲，给她送来一个会奏乐的生日贺年卡。听着贺卡祝福的乐声，桃林潸然泪下，她说：小向15岁，小姝才12岁，孩子们还小哇，她们都需要我，我一定得活下去！在此后的日子里，她再也不是那个懦弱的病人，她以旷达的态度，与病魔作长期的抗争。
2002年3月，迎着料峭的春寒，我陪她到北京阜外心血管病医院做心脏瓣膜置换手术。3月27日早上，一切准备就绪，桃林被推出了病房。在走廊里，她笑着对我说：“做手术了，我不害怕，真的不怕，我一会儿就回来。”事后她告我，在前往手术室的路上，她心里默念着“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就这样，她以平和的心态和必胜的信心，去面对柳叶刀的寒光与锋利。
术后20天，我们踏着和暖的春风回到了阳泉老家。岳母见到走着回来的桃林，惊叹女儿是“两世为人”。手术后，她的心脏功能再也没有恢复到常人的水平，只能维持在二三级之间。但即便如此，术后的她重新焕发了生命的活力，继续演绎着自己平凡的人生。
五
康复一年半后，桃林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她终身服务于教育事业，先后在桥上学校、矾窑学校、下千亩坪学校、街上小学、荫营中心小学和荫营职业学校任教，直至2013年1月退休。工作中她尽心竭力，教学论文也多次获奖。她从不在同事间说小话，做小动作，不跟人争名利，不搞小团伙，与大家保有着和谐良好的同事关系。即使是面对不理性的人，她也能把委屈嚼碎咽回肚子里，从不跟人计较什么。桃林去世后，她的同事这样评价她：默默工作无是非，善良处事一辈子。
六
2012年的春节是个难过的年。除夕那天，桃林三弟军长被诊断为白血病，这让桃林心如火焚，她几乎是用央求的口气对我和她的兄弟们说：“不要放弃，你们救救军长吧！”全家人紧急行动起来，开始了一场与死神赛跑的战斗。在三弟天津治病的一年时间里，桃林把他的儿子接到家里，像亲妈妈那样照看他、鼓励他、关心他。在这段时间里，她几乎每天都要跟三弟沟通交流，了解他的思想动态，鼓励他配合治疗，送去了长姐母亲般的体恤和温暖。三年时间，1000多个日日夜夜，桃林受尽了惊吓，消失了笑容，也耗尽了心血。当听到三弟病愈的好消息后，桃林痛痛快快地大哭了一场。痛哭之后，我再次看到她脸上现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笑容。
岂止对三弟，她作为家中的老大，对所有的弟弟妹妹以及侄男侄女都十分关爱，一旦有事她总要靠前帮助。她对父母更是孝敬有加，经常嘘寒问暖，排忧解难，每次去看望早已迁入新居的父母时都不会空手而去。这条通往东长咀的坡道，她不知爬过了多少回，每次带去的都是一颗孝敬父母的拳拳之心。就在她去世的前一年，我们又购置了一套住房，桃林又把她年迈的父母从山上接来让他们在这里安度晚年。
七
2007年，我开始撰写《阳泉丧葬习俗》一书。对这项艰难漫长的工作，桃林默默地选择了支持。当我赶赴丧葬现场考察的时候，她总是拉住我的挎包，把一块辟邪的红布塞给我，对我千叮咛万嘱咐；每当我遇到看不懂的丧葬事象，她总是为我牵头寻找知情人，陪我外出采访；每当我撰写文字遇到困难，她总是把抚慰的话语和目光送到我心上。在她的支持下，三年的时间我终于完成了写作任务。回首这几十年，我的行政管理工作，党派和政协参政议政工作，民俗研究工作，方志家谱编纂工作，关心下一代工作，文旅策划工作等等，其中的每一个或大或小的收获，都渗透她的心血、汗水和期盼哪。
八
像所有的妈妈那样，桃林对自己两个女儿十分慈爱。当外孙们相继出世后，她把对女儿的爱转移到外孙身上。轩轩病了，她赶赴太原陪伴孩子，送去姥姥的那份关爱；谣谣出生了，她去太原伺候闺女坐月子，一去就是近两个月；语语出生了，她把谣谣接回阳泉精心照看。在桃林去世后很长时间，谣谣走到家门口还要高喊“姥姥开门，姥姥开门”，饿了还要喊“姥姥泼奶奶”。三年过去了，如今5岁的谣谣还依稀记得有一个叫“姥姥”的人，在她嗷嗷待哺、牙牙学语时陪伴过她。
九
桃林心性清淡，没有不良嗜好，也不怎么打扮化妆。她有两大爱好：旅游和跳舞。从旅行结婚开始，她喜爱上了旅游。从此后，昆明湖上，万寿山下，留下她欢乐的笑声；象鼻山前，漓江之畔，留下她轻盈的脚步；泰山之巅，洙泗之岸，留下她寻觅的身影；山海关下，老龙头前，留下她永恒的留念；天涯之角，亚龙之湾，留下她对生命的体悟。我曾许诺她退休后陪她去更远的地方旅游，但我竟然永远地失信于她。怀着深深的遗憾和歉疚，我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带着她的照片游走她梦中的远方。
从少女时代开始，她就喜欢跳舞。那一年正月，月上柳梢头，豆蔻年华的她和女孩子们跳起了《翻身农奴把歌唱》，婆娑的舞姿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许多年后，步入中年的她加入到了广场舞的行列。体育馆前、人民广场，都留下了她柔慢的舞步。直到去世前几天，她还在客厅里边扭舞步边逗外孙。
十
2017年2月14日，阴历正月十八，桃林的生命永远定格在那个夜幕刚刚拉上的黑暗时刻。她跟我说的那句“你打球去吧”，竟成为永别的话语。巨大的不幸和悲痛降临到这个祥和静好的家。亲戚、友人、同事、同学、学生大家惊悉噩耗，纷纷表达对逝者的哀思——
……四十年前，我们这些山里的孩子不懂得学英语的重要性，淘气的男生常常惹您流泪，我也不例外。在成人后的几次偶遇中，想把我多年的悔恨诉说给您，可您走得这样突然，给我留下了终生遗憾。愿您一路走好！……
                      ——海英代表全体学生向您致哀

逝者如斯，生者陪着您一起心疼!心疼着您!心疼着她!难道您不认为她的“精神生命”还活着吗？她没有离去呀！
                          ——苏玉萍

忆桃林同事：多日不见路偶遇，两天刚过她别去。小向小姝一对女，哭喊叫妈没回语。[流泪][流泪][流泪]默默工作无是非，善良处世一辈子。涛海伤心失贤妻，同事相送唯叹息。[流泪][流泪][流泪][流泪][流泪][流泪]
——微资

黄鹤何故邀人去，梦尽相思难回头。舍身倾覆老君炉，再植桃林慰心愁。
                            ——老张

犹记谆谆慈教导，师恩浩浩莫敢忘。半世桃李枝头俏，一生不忘幼时教。细雨知春晓，桃林尽含笑。师恩难忘，吾师走好！
——街上小学生敬上

 她生前教书育人，和蔼可亲，音容笑貌历历在目。与夫相敬如宾，相夫教子，可谓楷模。
                          ——水风清
十一
人去楼空，物是人非。桃林走后好长时间，悔恨和自责一直撕咬着我的心，作为男子汉，我有愧于自己的妻子。我回味和审视着她的人生，以她为镜观照自己的灵魂。她心脏不好，有病，但她的心灵、她的心眼、她的心绪健康无恙。她真诚敦厚，不善言词，但一张嘴你就能看到她那颗纯朴善良的心；她动作比较迟缓，但总能走在人前、做一些别人不在意的小事善事；她没有多少特别好的朋友，但她的为人处事却能得到人们的认可和赞许。她能做到的，我未必能。
十二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我的妻子史桃林，她像草木那样平凡、那样普通：春来了就发芽，夏来了就开花，秋来了就结实，冬来了就回家。太阳还会冉冉升起，那人却已默默离去。她乘着夜色悄悄来到人间，面含着从容的微笑，在山野的夏风中小憩片刻，又披着夜幕悄然归去。多少次，千呼万唤入梦来，烟消云散总归去。生死无常，万物朝阳。当阳光再一次洒满桃树林，我却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和笑容；当路边的桑椹又红了、又紫了、又落了，而采桑椹的那个人她再也没有来过。她没有打扰这个世界，也没有发表什么人生宣言，只是在我的心头撒下了一抹柔弱的芬芳。是啊，生命无须化妆，灵魂自带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