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妈的这几年,因婴幼儿是事故高发群体,必须随时警惕注意,于是平常对各类意外新闻也非常留意。
美国有一个深度报道,采访了很多曾将婴幼儿忘在了车内而导致孩子热死的父母。这个非常详尽的调查报道的结论是,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他们各方面都正常,有各种职业,各种性格都有,没有什么会导致厄运的元素,没有逻辑,没有任何一点因果必然性,但最可怕的厄运却偏偏光顾了他们。
这样不幸的父母有很多,有因为低头看会儿手机没发现孩子出车祸的,被海浪卷走的,甚至还有不小心自己驾车轧死自己孩子的。
都是意外,世上有的是各种神经大条却侥幸从未出事儿的父母,也有的是平常很用心,却因一次疏忽就遭遇横祸的父母。
谁能保证百分之百不掉链子?不可能。但大部分时候,普普通通粗心大意的人们,都没那么倒霉。我自己和自己的朋友,都是非常仔细的人,但带着孩子在外面时都有过各种粗心的时候,想来各种后怕,好在总是安然渡过。这就是几率,不幸的事情,几率总是不高的。小儿麻痹症的糖丸,出事率是百万分之一,高龄父母生唐氏综合症宝宝的几率,是三百分之一。这几率总不会落在大部分普通人头上,因此许多人不做完整孕检,也根本没事。但厄运一旦降临,就会残酷地摧毁一个家庭,摧毁原本一直风平浪静的人生。
如今这个几率很低的被强风吹翻车的厄运,落在了胡叔叔头上,带走了他的家人。只因车是他开的,就好像带着孩子出了事的那些父母,因为出事时是在他们手上,于是,人们不怪无常,多多少少会怪他们,他们也怪着自己。其实人人都是粗心的,有多少司机开着开着就交给“基底节”去开车了啊,只是唯独他们被厄运砸中了。
作为低幼娃娃的母亲,因为总是要被这类新闻所警示着,总是必须在心里一遍遍地演示这类恐惧(为了逼迫自己处处小心),因这类厄运一旦发生,就会摧毁整个的后半生,内疚的痛苦是会杀人的。因为胡叔叔是开车的人,他就无法躲开这种内疚的痛苦。“本可以更小心一点”,这类想法会一直一直绕在他的脑子里。这类言谈也出现在所有的报道各种事故的新闻里——仿佛人真的能办到处处小心似的。
在哲学、社会学中,这其实和所有不负责任的“乌合之众”的言论一样,甚至和整个现代文化(资本主义经济)对人这种动物的种种“规训”的要求,是一体的:你应该能如何如何,是打着“应该”幌子的暴政。于是,现代人已经太习惯于把人生当成一个规划得能够良好运行的复杂机器了,我们总是忘记自己是血肉之躯,忘记自己绝大部分时候其实都无法抵御无常的巨手,种种可怕的偶然性,脑血栓脑溢血,各种罕见病,手机爆炸,交通事故,自然灾害,都是我们无法控制的。平日风平浪静的生活,所谓的“小心驶得万年船”,只是因为厄运的几率,就如飞机失事的几率那样,当然会放过大部分人,而不是因为这大部分人过日子足够地小心谨慎。
我终于明白为何社会学里会说,现代社会的根本特征是不确定性。这才是现代人的死穴。我们早已习惯于将样样事情规划妥当,我们最难以办到的,就是被动地接受随机的灾难。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必然的命运存在,根本没有,只有偶然性,死神只是开玩笑似的随机抽取猎物,让大地毫无预警地突然裂开深渊,将活人抛进十八层地狱。它并不挑选好人坏人,小心或粗心的人,它只是闭着眼睛随便挑,就残酷地摧毁了一个个美好的家庭。
心碎的人们怎么熬得过这地狱般的年月呢。也许只能以一个完全不一样的自己求生,哪怕依赖药物或宗教,只要能部分地缓解疼痛,部分封闭起自己的感觉,部分地忘记过去,至少,偶尔忘记过去。
因为人们所受的现代文化的教育,在大部分核心问题上都是虚伪的,完全对这类困境置之不理。而老久之前的宗教也已无法再对现代人起效果了。如今,心理医生代替了过去的牧师的位置,但也没有什么能减轻这根本的痛苦。我们哭上很多很多很多次之后,很多年以后,也并不是没有了痛苦,只是就像眼泪流干了似的,习惯了怀着这痛苦继续生活。毕竟还有依赖着我们的人,毕竟还有亲人要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