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对于“死亡”的认知，有时候竟包裹了那么多的悔恨和愧疚。

每每得空之时，便如巨石在喉，耿耿于无数回忆之中，不敢也无处言说，似乎只要轻轻触及，便能于瞬间将内心无数的念想彻底砸碎。舍不得，也害怕失去那份念想。

夜雨滴空阶，孟冬寒气至。无数次，不敢也不欲去想象，那个凛冬的暗夜，身着单衣的叔叔，倒在荒野中的四个多小时，老天爷的天平竟至冷血至极地偏向了哪一处至暗之境……

二

我极排斥成为叔叔那样的人。

公务上那么勤奋，几十年如一日努力为民。每一个收获的季节，我想，果实该是毫无悬念的落在能者身上吧，这是普罗大众都认可的普世劳动规律吧，但是，总有人能够翻手为云覆手为雨。那为什么还要那么投入呢？游戏里，除了政治动物，更多的角色，是凡俗大众，他们的悲喜、得失、安危，才是那些千百个日夜奔走的初衷。他不抱怨，他连消极的思想和言论都不舍得对我们说，因为他要我们积极面世，洒脱做人。

对待亲人那么真诚用心，极尽所能，来者不拒。何必呢？比如像我段旭这种家伙，几十年来，只知索取，从未想过回报。更多的时候，更是以怨报德，只因他的关心太过细致，让我瞬间觉得控制权被他夺取，我没有了自以为是的顺畅和自如。撕开所有的外皮，我的内里很多时候都要被活活的钉上“白眼狼”的标签，但面对叔叔时，我就习惯性的要画一层层皮，心安理得的享受着长辈的关照，十多年的岁月长河，却从未想过要去回馈哪怕一点点的关心和照顾。直到有一天，再也没有一点点机会，那一层层自我标称着万般合理的画皮，瞬间灰飞烟灭，留下内里，被赤裸裸的炙烤在悔恨之下，永远。

我厌恶着我的厌恶，像一头倔强的驴，又像思想长不大的巨婴。叔叔相信着他的相信，大格局，大心胸，大气度。他能见到这一家人生在水深火热之中啊，他能见到这家人面对人生时那无处不在的迷茫、困顿、无力啊，于是，个人的付出和孤独算什么，他要尽可能的照顾好老人，要极尽所能的扶持青年一代，让他们成人、成材，为他们创造一切条件，让他们彻底跟过去的贫病交加彻底决裂，让他们人生境界和社会阶层，完全提升。他以一人之力，去撬动这个家族几代人积累的无数恶疾，温柔的，慈爱的，孤独的，默默的。一如他几十年的从警生涯，他是英雄，但是他不习惯镁光灯，他只愿一支香烟，安坐于墙角，看一手奋斗后的这大好场景，安心且幸福。

年龄渐长，我对人性产生了极为厌恶的情绪。人是那么容易忘恩负义，那么冷漠无情，那么见利忘义，那么刻薄刁钻，那么无所不用其极，何必要去善待别人呢？看见那些要沾到自己利益的人，你不能走远一点吗？追着自己的利益去走，看着自己的冷暖去走，不要理那些见到的人，至少不用那么真心实意吧，至少不用那么用力吧……32岁，我用一种巨婴心态矛盾而慌乱的看着这个世界，而叔叔却在笃定的为他所热爱的这片土地，默默而孤独的奉献着。

我极为排斥成为叔叔那样的人，那样真诚、付出、奉献的人。

三

我极力的想要成为叔叔那样的人。

至今依然存留的我儿时的第一张照片，是叔叔帮我拍的。那是五六岁的年纪，一台有着镜头，里面放上胶卷，叫做相机的铁盒子，能给人留影。我想，我拍照的爱好，就是起源于叔叔在我儿时的启蒙。

多年后，我抬着单反，用业余的视角，偶尔按下快门。尽管只是蜻蜓点水的接触，但摄影的巨大魔力，让我感受到了一个分外有趣的色彩世界。摄影的世界是如此美妙，一个人如果没有抬着相机为自己的家人留下那些美好的记忆，那他的人生该是错过了多少的美妙体验呀。

然而，我的相机里面，竟然没有几张叔叔的照片，我总是想着，等有合适的机会，等有合适的场景，然后再拍几张叔叔合适的照片……但是，我想，我想的有点过久了。

有朋友说，你热爱生活，你的生活好像过得非常有意思。我不敢接过这样的评论，但我想去热爱生活，并把生活过得美好。在我记事后的二十多年间，跟叔叔相处的那丁点岁月里，我想我找到了一个榜样。

孟冬过后，叔叔总会备好无烟碳，在家人团聚的夜晚，燃起一盆暖烘烘的炭火。他约我们聊天，让我们讲讲最近的收获，想想未来的计划，给我们讲讲生活中的故事。过去的种种，现今的焦躁似乎都随着暖暖的炭火，来去随意的溶于无形。未来，会是温暖而美好的，叔叔总让我相信这一点。

在春天，叔叔会把朋友送的绿植带回来，带着我们去到城的这边人家买来花盆，再从城的那一个方向取来沃土，把绿植栽种在墙下，等数个春夏之后，绿植已经爬上了楼顶。他不会轻易选择，选必精品，再经他胸中筹划，总能留下一连串的美好。

往细里想，像小姨妹说的，在工作外的生活里，他真是个顽皮的“小孩”啊。叔叔对自然环境充满了好奇和热爱。他对各种树啊草啊虫啊鱼啊，有无限的兴趣。我不清楚这是否跟他在刑侦方面的专业有关系，但对大自然这般的细心、好奇和热爱，却深深影响了我，我也要去感受细心生活的那份美好。

所有的美好，都是智者的贡献。生活有许多繁杂，工作有许多无趣，好多时间里，总有许多的不如意横亘在面前，有些人选择了潦倒随意，而另一些人会默默面对并积极建设，在那许多的繁杂中，收拾出了一个个美好的角落。我想，后者就是智者。智者能够把握美好的东西，把那些没有多少价值的不如意丢掉，随它去，让更多的有价值资源培育出无数的美好。这些美好不仅温暖了当下，还能化作无数的种子，播种到更多人的心里。

四

我怀念叔叔跟我的每次谈话，我不知道我个性里怎么会有那么多别扭的地方，我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叔叔那么优秀而智慧的人，智慧到让我想不出他性格里有哪里是不对劲的。

叔叔走了，我内心的慌乱无以言表。我内心还这么幼稚，性格里还有那么多别扭，我还需要无数的指导，我还需要无数的请教，我还需要无数的谈话，我还想常常听听叔叔的声音，我还想和他一起在寒冷的冬天烤烤火，我还想常常看看叔叔，我还想在他退休后常常和他一起钓钓鱼、爬爬山、游游泳……

但是，叔叔走了，走在一个北风惨栗的冬夜。

这一世，他用54年的时光，温暖了他面对的每一个人。大半生，他是有担当有作为的英雄的人民警察；大半生，他是了不起的丈夫、父亲、叔伯；这一生，他是亲朋的榜样和标杆。

五

寒风惨栗，小城过雨百花尽。叔叔烧上了炭火，安心并幸福的，温暖着我们。

段旭2019年12月28日03:00:5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