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容宛在
一、“故事不该是这样的”
那是一个混乱、灰暗、抽象、可怜的一个冬天——18年来,未曾见过父亲奔溃尖叫,未曾在凌晨4点的车道上狂奔,未曾对一切人事冷眼不想说话……可在特定的时间,人好像,就是倏忽经历了各种然后百感交集地长大的。
今天去看爷爷了。
那天,从地铁站出来饿得慌,去爷爷家觅食了。
我提前两个小时就去陪爷爷聊天的。
我和爷爷干了一杯果酒!
爷爷跟我又讲了一遍他新华厂的故事。
……
房间里,有一个乐呵呵的老爷爷,每次都有些得意地边说着“我的手总归比你热的嘛”边帮孙女捂手,站在炉灶前手抖抖地撒盐,看CBA的时候敲个二郎腿,喜欢哼不知名调调的小曲,拿出糖给我吃的时候嘟囔“安安现在不爱吃糖了,爷爷要没有生意了唉。”……哦不对,这句话不是他说的。
我差点就要忘记,在过去的这个画面里,还有一个老奶奶,坐在木头沙发边上的椅子上,倚着靠背,一边嫌弃老爷爷的啰啰嗦嗦,一边慈爱地看着孙子孙女,午后的阳光洒进来的时候,银白色的头发蓬蓬的,脸上一点点哑黄色的老人斑都看得见,她总是笑眯眯,好像在说……写到这里,突然一阵头晕,有点恶心。
77天了。
在奶奶走后的一段日子里,我会突然想起过去的一些碎小片段,有时躺在床上,有时走在路上,突然悲恸起来,表情扭曲,眼泪就一个劲地往外蹦。伤口不会愈合太快,难过好像也是独家的,不愿意分享,第一次直面“死亡”这个话题时,多希望自己能够浸淫在逆流成河的悲伤里,只一小会儿就好,可是学校生活一天一天,逼我和外界交流,在人前我要表现得像往常一样,但我做不到。
我不是很明白该怎样去接受?怎样去应对?明明上个周末得知奶奶发烧住院去医院探望时她已几近痊愈,坐在床上和我谈笑风生,我走时还说周五回来吃饭的,为何仅仅一周就进了重症监护室,呼吸衰竭心力衰竭要靠呼吸机营生,到最后都没再听见她对我说一句话,只见到她的眼泪划过呼吸面罩,眼睛比我大笑时还要小。然后那个被迫遣返回学校无法深睡的夜晚,猛然醒来,握住枕下的手机,一分钟后接到电话唤我和哥哥回去,又一分钟后告诉我,别回来了,奶奶永远的离开了我们。
记得我在狭窄的寝室里蹲在地上拼命控制自己不发出声音以免吵到室友,但还是发出了没吃饱奶似的猫叫声,透着歇斯底里,掐着自己的肩膀感觉自己抖动得就像个电动按摩机,黑暗的房间里仅我一个台灯独明,爬起来倚在衣柜边,眼泪刷刷刷地第一次无法自已。好像那天医生嘴里的“只要好好睡一觉情绪好一些就还有希望”只是一片劣质的安定,事情既已发生,不会再有回转与变数。
2016-11-8 5:36
那天清晨,一个人歪歪斜斜地踏着黎明前的黑暗走出校门,下雨了,那边会不会冷?出租车的灯光照过来,司机探出头来,突然想问:您知道人死后灵魂去了哪里吗?人会哭是不是因为害怕?到底什么是死亡?
林海音10岁那年说“爸爸的花儿落了,我长大了。”
那时那刻,有异曲同工的心境,但只有真正感受的过的人,才明白这其中的生涩和难言。
一天夜晚出了图书馆,在思源湖边上愣愣地站了很久,湖面上的月色一轮,形状像是被打到一半的鸡蛋,丑极。“奶奶,下周六是哥哥的生日,你能不能再等一等呀,过完他的生日以后,你不能偏心,六个月以后我过生日你一定也要在的!”,越想呼吸越局促,好像精疲力竭地要把这句话传给医院里的那个人听,一棵柳树陪我,夜色里的一抹青色温柔的形状像是要擦我的眼泪,但若真是这样,我却又想打它的手:安慰没用!给我救人!
结果是,你没有答应我,隔夜就去了。我真的没有想过会那么快。
周日周一的凌晨都是被医院那头带着哭腔的妈妈和婶娘叫去的,等车的时候,我抬头看金星,3,4点钟的街头总是萦绕着诡异的宁静,像浓稠的乳液,让人想要依赖却又心有余悸。
其实那时候我有好多话想和你说的啊,“奶奶,我换了新手机,你看漂不漂亮!是现在很时髦的牌子哦,叫苹果,对的,就是那个苹果!”,“奶奶,你不要妈妈给你买的小狗玩偶,那给我好不啦?”,“奶奶,你手机我帮你充好电了,要不要听收音机?爸爸又上电视啦拍的照片给你导进去要吗?我上次教你的你还记得吧?”……可是那间破破的叫做ICU的病房前门后门紧闭,不让家属进去,我和哥哥只能凑在后门玻璃未贴膜的狭缝里看你,他看5秒钟,突然说:噢!奶奶动了!我就把他推开,我再看5秒钟:你坐着看着窗外,转过头,脸上的呼吸面具吓了我一跳,软趴趴靠在家里的席子套着的枕头上,医护人员在你身边走来走去。重重紧锁的门,你我明只有5米的距离!却有那么多的话与心情无法传达!那时,我常想,夜晚你是怎么度过的?你本来就娇气,恐惧、病痛、慌张、绝望都是怎么熬来的,家人不能陪伴,身边还都是一些随时就可能走掉的病友。你一定受不了的吧!但怎么能这样呢!我知道前天夜里旁边一床的人突然走掉一定吓到你啦,但你怎么可以叫去爸爸叔叔交代后事,妄想拔掉氧气面罩呢!爸爸赌了一把死活不进去见你,可你知道他在外面有多痛苦吗?呼……奶奶,那个样子的爸爸就像我弟弟一样,我头一回见呢,你应该见见的,笑,从小那么懂事自觉的爸爸,你也没见过他极端情绪下的样子吧。
还有,还有许多在医院里的事我想不明白:为何爸爸的姨夫老是要抓着我满脸奇怪笑容地唠家常和我说他孙子云云?为何不让奶奶的娘家人陪在她身边?为何要假装笑脸说一些在当时看完全没有意义的话?为什么不让进ICU的时候拼命想进去,可以探望时却一会会就拉我们出去?
那时被鼓励所搪塞住的那么多心里话,难道还有机会表达吗,但这么想着,又反问自己,你那时最需要什么呢,我们的不舍对你是不是又是负担呢?这种场合倒不如像个木头,用眼睛记住,用心祝福你,前者为我,后者为你。
那天下午,13:40,奶奶去世8个小时,爷爷说:“我累了,我去睡一会觉。”后来退出来,对我和哥哥说“天冷,我关一下门。”我追过去说要不要开空调,他说:“不用不用,我都换了厚被子了,你看我都给奶奶换了新的被子,想等她回来……”他说到一半把我推出去,自己把门关了。
这些天事发突然,我同所有人一样流了很多眼泪,但内心却奇怪的不是特别痛苦,我不敢相信自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揣测一下,应该是还没有反应过来,或者,最好,是真的想开,为奶奶高兴。
早晨从学校赶去医院的出租车上,我一点都哭不出来,记得微信里的那句“爸爸的妈妈5:36永远地离开了我们。”,记得哥哥在电话里骂我:“你这时候还管什么让不让去!你记住,有些人虽然是走了,但有些人还活着。”,一路上,堵车,看着窗外的天从一片漆黑慢慢变白,我一直想着该怎么安慰爷爷,安慰爸爸,还有一点小侥幸自己的麻木不至于让我显得太过无能为力,我想起来以前电影里一段话:
“老太婆,你这一辈子不爱动,没事就坐在椅子上织毛衣。身体啊,没我那么好。你别怪我说话不好听,八成啊你会比我先走。那也挺好,你胆子小,又笨。我先走的话,家里那一大堆事你怎么处理。你又爱哭,留你一个人在那哭我不放心。老太婆啊,人死之前,有病,有痛,确实招人烦。不过你放心,你再烦,我也不会嫌你。我脾气不好,你要是到了那边,愿意的话,就等一等我。如果你不愿意,你就找一个脾气比我好的,我也答应。那咱俩就说好了,墓碑上边我会空出一块,到时候把我的名字刻在你旁边,你看行吗?好了,赶紧地把衣服给换了,丑死了。”
我觉得对的,老天爷这样安排也是有自己的道理的,奶奶是我们之中最先走的,这样她不用经历我们现在承受的痛苦,不用带着伤疤一个人过,不用料理后事,我们所有人都在,爷爷在、好婆也在、两个儿子儿媳、两个孙子孙女,还有爷爷的妹妹、大伯父、江阴姐姐妈妈好多爱她在乎她的人。
我到的时候要7点半了,家里人意外的安静,没有鬼哭狼嗷大吵大闹,爷爷拉着我的手,竟和平常一样第一反应是,我的手怎么那么冷,然后他握着我,走去ICU,不像前两日的大门紧闭,ICU的门大大咧咧地开着,里面空空旷旷就像黑洞一样,爷爷很平静的说“奶奶还没走,奶奶要看孙女。”我还突然高兴一下,奶奶还没走!然后我就看到她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就像睡着了一样,但是她眼睛紧闭,嘴巴紧闭,只有几个人围在她边上,四周都用帘子拉起来了,划出来一块不大不小的区域,窗户照进来白茫茫的光,房间的灯光的淡橙色的,床头那盏头朝上,照着天花板,很安静,安静得抽一下鼻子都好像是猛兽的咆哮,叔叔和爸爸在床的两边用手摸她的脸,流着眼泪说话,爷爷说:“珍珍啊,孙女来看你了,孙女坐两个小时的车子回来看你了。”可是奶奶不会回答了呀,爷爷站在边上看了一会儿,转身就走出去了。前两天警报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的两台仪器就在床头,黑屏,前两天咕噜咕噜的两个氧气瓶也不咕噜了,就插在墙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连动都动不了。奶奶确实像只是睡着了,我一直盯着她胸前的白布看,希望能看到起伏的痕迹,我好像也看到了,但那大概,我知道的,只是我的幻觉。
“诶,奶奶有你这个宝贝孙女,开心来不及嘞!”
“等我哪天走得动了,到你学校去看看,闵行是伐?”
“这个老头子,你看你看他又骂脏话,他自己都没有意识的。”
“强强啊?”
“下个礼拜想吃什么?鸽子?”
“哥哥不吃的,就叫爷爷烧给你吃!”
……
爷爷口中“我的珍珍”是真的走了啊。
也忘记用了多久的时间去习惯,只知道,有很多的感念,但生活却仍轻车熟路地会过去,转念其实也没有什么,只不过来年清明,有一个可以想念个人吧。
忙碌的时候就这样搪塞自己。
二、开始走了。
2017.8.3 21:02
早到了10分钟,那个地方很合适,天色也应景。
一点也不像市中心的那个地方……做什么事都方便,唯独白事不便。
站在中庭时,还没有旁人,只有风,习惯性地望天,积雨云东一块西一块,是憋了一肚子委屈但就是不哭的任性天色,屋檐是传统青瓦翘起来的卷边,相对着还能看到青松的枯枝,攀援向天,像是充满咒怨地在索求什么,那一隅,黑压压,绝对是一块沾了污渍的棉花。
当我像个自闭少年一样专注探索着什么东西时,头顶一声闷雷,噼噼啪啪这娃娃天还是哭了,不是阵头雨,雷声雨声把我快要被淹没,却并不吓人,像是仪式。哦,他们到了,我看见哥哥了,竟然是人群里最高的!他们披麻戴孝,搀扶着他外公。
我记得哥哥的外婆,是一直乐呵呵的老太太,与有着过分的大嗓门和有些孩子气热情的外公是黄金搭档。小学的时候,常接我和哥哥放学回家,炸一二春卷,或是做一些糕点,我每次要走和她告别时,她总在厨房间里操劳;还有还有,她把哥哥的小小白兔养成了超级无敌大白兔!……
哀乐响起来的时候,我站在几排开外看着带着白帽子的哥哥没有规律耸动的肩膀,在嘈杂的声音里依稀分辨出他哀嚎的哭声时,脑子里却回想起八九年前的这些琐事,不禁愕然,这些年都发生了什么。很快抽离,觉得今日要务是要安慰哥哥,不到一年失去了两位至亲,可到头来却一句话也没说,只一个对视,四个红肿肿的眼泡。
你好呀,第二次见了,我不太想你呢。
这么说,作为将来的半个医生,我无比理解“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切莫过度悲伤”的道理,也明白我在渐渐长大,就像没有弹性的积木块,空间有限的履带上,有人上必有人下,我也曾理性地分析过讨论过你,写了洋洋洒洒两篇论文但收获惨淡不被认可,你不教我怎么定义你,怎么对待你,只管抽抽抽,你……你牛你赢了,但恳请你脚步慢一点,树欲静而风不止的下句你知道吗?你或许没有亲人没有情感没有责任,但少数服从多数,我们都有,你要讲道理。我也发誓,不荒废每一个有亲人朋友相伴的日子,不会留遗憾,不会有误解,这种人世的羁绊估计你不太理解,多看看!少动手!好不好!
接下去每一天都必然阳光灿烂。
竟然写了那么多……明明并没有哭天喊地撕心裂肺的那种伤心,对了,说到这里,发觉自己对于很多情绪,总有着令人无法理解的镇静,就如几日前站在400米高空的悬空平台上的我,内心毫无波澜,同行只得用“迟钝”二字形容究因,我觉得贴切。
所以,若是一年后某日,天朗气清,我突然失声痛哭,请别来问我原因。
注释:
2017.3.6 明天会更好!
2017.4.4 这个标题是事情发生的当天起的,现在的心情相比当时好像少了一份执拗的、冲动的不相信、不接受。不恰当的文艺起来,想起“故事的开始总是猝不及防,适逢其会;故事的结尾总是花开两朵,天各一方。”这句话。纵天不总随人愿,悲伤过后,总觉仍是有记录的必要。
2017.7.15 一次次补充和解释,一次次想要发表却又临阵胆怯,一次次回味和反思,这篇文章已是第五第六稿,越到后来,修辞成分越多,但仿佛用尽毕生文笔都写不出那种心意,却有了堆砌华丽辞藻之嫌,于本文初衷,任何不纯粹的猜疑都是累赘,搦管操觚绝不是为了卖弄,只想作为一种表明心迹的载体,愿逝者安息,而于吾心也有所告慰。
2017.8.5 最后一次编辑,不再做伤痕文学。
不管在哪里 奶奶都要好好的,暖暖的奥!
爱你的孙女 安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