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相信这是真的！我最亲爱的弟弟会永远离开我们，望着他手术后更加深沉而泛着青色的面孔，不，此刻他的面色似乎已转为淡淡的红晕色，我怎么也不能相信几分钟前他停住了呼吸。我悲痛地抓着他的手腕，叫他，请他睁下眼，从昨天手术到现在的24小时里，他还没有睁过眼啊！可他没醒，他再也没有醒来！

   他是笑着，带着对新生活的憧憬走向手术室，走向那一线希望，也走向他出生前的那个世界的。

   我忘不了昨天中午，我来看他，他竟打开话匣说了很多。他说到手术前的准备，要剃光了头发，多么难看，居然想到要顶凉帽戴一戴；说到手术后要倒尿，那滋味不知多难熬；还说到这天如何严守医生“少喝水”的嘱咐，喉咙真干啊！我给他倒了点温水喝，说不必这么“戒水”，到晚上再不喝就行了。我告诉他，早上遇到张祖芳同志，他要我转告：昌明调博物院的事已有希望，名单已经报到省里，近几个月就能批下来。我劝昌明认真养病，借这次机会把身体调养好，把以前的病也说不定给带好呢，比如车文斌同志的例子。昌明脸上露出天真的笑意，说“有几个月没摸笔了呢”“我还得赶快画起来”；接着他又说到厂里的工人们如何自己花钱来看他，对他如何关心同情。又有小伙伴，袁军袁明他们如何来看他，有的晚饭也没吃，一直坐到九点多，还说“我怎么感激他们呢？”在说到听了老山英模事迹录音时，他不无气愤地说“小越南太狂了，现代战争太残酷了，干脆放一个核武器吧。”多么幼稚的孩子气，他才二十九岁不到呀！可他又是吃够了苦头的。我望着他额头上那些过早出现的又深又多的额纹，笑他说：“看你皱纹像个老人。”昌明用手摸摸额头，说：“这么深的皱纹，表示我是吃苦长大的，在苦水里泡大的，一直就没有断过吃药住院……”我的心里酸呀！我说：“是啊，但愿这次是最后一回。”谁知道当时心里隐隐感到的不幸真的发生了，这些话竟成了我与弟弟的诀别。
    医生叫了一个理发员，正巧来给昌明理发，我忙给他倒好水，做到准备，然后看着他头上那乌黑发亮的、2-3寸长的头发一缕缕的落到地上。不知为什么又想到古人有剃发当首的说法，忙自己骂自己往哪想了，心里一酸，眼泪又快出来了，借着时间不早，我得上班去的理由赶快走了。心里真不想走啊！虽然到建基厂已迟到了一刻钟，但还是觉得没有再走晚点。心中的预感吧，昌明也是那么希望我多留一会。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和他交谈，最后一次为他做点事，看他理发了。亲爱的弟弟，早知这样，下午我就是不上班也要多留一会，也不这么匆匆地走啊！亲爱的弟弟呀！

   今天早上不到五点钟，电话铃声响起来时，我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拿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发抖呀！“昌明已经瞳孔放大了”我与永照忙坐小车赶到医院，见到的你呀—弟弟脸色是那么青，呼吸是那么促，心跳像跑马一样，我的眼泪再止不住地流啊流，回来的路上我看着你的所有衣物都随车带回了，又伤心起来。妈妈还想瞒我，可这怎么瞒的住呢。亲爱的弟弟，你别这么急着走啊！我们翻着你橱中的衣服，看到这套铁锈红的西服，是你自己做的，还从没穿过。我们又去太平商场为你买衣服，但没能全买到，这顶礼帽颜色跟西服的颜色是那么一致，只有一顶，好像是专门为你准备的。弟弟，你是那样爱好生活，追求美，你对这身衣服会满意吧？你凭着年轻旺盛的生命力在与死神搏斗着，姐姐想助你一臂之力，姐姐握住你的左手，你知道吗？你知道吗？

   每当你在单位遇到苦恼的事，气愤的事，你回来讲，我们不理解，总在说你，劝你，别去想这些，直到今天上午，在与你们厂领导的接触中，我们才深感你的委屈。昨天，你唯一不满的也是对于领导的一些做法，你就带着这种怨愤走吗？不，弟弟，还是别去想吧，好在他们不会再是你的领导了。

   下午二时四十多分，我们从家赶来，你已经穿好了这身西装，躺在床上的你，身材是那么高大（床显得小），脸上泛着微微的红晕，显得很安静。为什么输液的瓶子已经拿开，为什么嫂子哭成了泪人，为什么哥哥这么硬拽着妈妈……我明白了，我失去了你，我永远的失去了你—我的好弟弟。可是我不相信，我拉着你的左手，我还要给你点力量，你的手臂还软软的，不，为什么就不抢救了呢？也许你并没有走远呀！我失声痛哭，我只要你再醒醒，再看看我们，……当护士用布把你裹缠起来时，那每一个动作，没一道绳都使我心战，轻点吧，轻点吧！虽然护士长也对你极好，做得极细心，但我还是感到太残暴了。那布 刺人心的 白 ，蒙住了你的脸，蒙住了你的身姿，蒙住了你的呼吸，也蒙住了你对这世界的观察。但是，蒙不住我们的呼唤，蒙不住你在我们脑海中的形象，蒙不住我们的爱……担架远去，我们撑着哭软的身子，向那所房子走去，进到里面，在一个瓷砖砌成的床上，你安睡了，窗帘被瞬间拉上，显得阴暗，隐隐地床头有一束令人感伤的花卉。我们要离开你了—弟弟，在这间房里，只有你一人，你不怕吗？你不黑吗？你不寂寞吗？(1986年5月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