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路过我家屋后不远的铁匠铺,我爷爷当年打铁的熊熊炉火的画面便浮现在我的眼前,叮叮当当的清脆的打铁声响彻在我的耳畔……
在我抽屉里躺着一把精致的小刀,那是在我上学读一年级时爷爷特地为我打得,送给我用来削铅笔的。整个小刀活脱脱就是一把老家乡亲们砍柴用的弯刀的“珍袖版”,很小巧, 整个小刀刀身呈弯月状,很漂亮,刀柄末端有一圆环,便于系绳携带,出于安全刀刃开口在刀最前端且很短,钢火好,可以削木头,早些年还有个羊皮刀套 ,后来坏了。这把小刀伴随着我整个童年,我每天上学都带上它,惹得同学们羡慕不已,都找我借去削铅笔,这把小刀让我在同学面前显得非常有面子。每次用过后我就用纸擦拭干净后小心地放进书包藏好,生怕丢了。成人后,我曾用它割过油棕皮,当剥线钳试过很好用。后来外出打工我也随身带上,用于防身,当剃须刀用。每次看到小刀我就会想起已去世多年的爷爷。
爷爷曾是一名地质勘测工作者,因奶奶在家一人难以撑起抚养我父亲兄妹六人重担,顾家的爷爷请了长假回家后便拜师学起了打铁的手艺。学成出师后爷爷先后自己动手用梧桐树挖了风箱,买了两幅铁砧,向师傅要来几把夹钳,钢锉,置办齐了打铁家当,叫上几个儿子做帮手,铁匠铺就算开张了。
那时乡亲的日常生活都离不开的铁器,什么砍柴割草的弯刀镰刀斧头,挖田除草的锄头薅锄,家具上的门环钌铞锁扣,还有厨房里切菜的菜刀,火炕上挂炊壶的缩钩,加炭火的火钳等居家用具都需要铁匠打造出来。乡亲们常在下雨下雪农闲时请爷爷打造铁器的人非常多,因此爷爷的生意非常好。
每年一入冬,爷爷的铁匠铺里便传出的叮叮当当的声音,那是锤敲击铁块发出的有节奏的韵律,有弹性、有质感,吸引着我凑近观看热闹,儿时的我就爱到炼铁炉旁玩,看熊熊的炉火燃烧;听大锤、小锤有节奏的打铁声、时急时缓的风箱声;感受火星四射、趁热打铁的紧张场面……
我喜欢站在炼铁炉旁看他们打铁,爷爷每次见我就大呼小叫让我躲开,生怕把我烫着了。我常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有事无事地围在爷爷身边转来转去,有时还搞个恶作剧,爷爷也拿我没办法,时间一长也由我去,我手上有一个疤,是小时候在铁匠铺玩耍,被爷爷打铁时溅出来的火花烫了留下来的。后来学乖了,只要爷爷拿起烧红的铁块我就迅速躲到门外从门缝里往里瞧。红红火火的铁匠铺里,我看到熊熊的炉火映红了爷爷的脸膛,拉风箱有急有缓的一推一拉,炉火光时大时小的一闪一闪,打铁锤一大一小,弧度一高一低,慢慢地我也悟出了打铁的些许道理。起初,我看到抡大锤的多威风,彪悍有力,一定就是师傅了。后来,我慢慢看出点门道来,才知拿小锤的是师傅,小锤轻轻指到哪里,大锤就要重重落到哪里,抡大锤的是徒弟。爷爷打铁通常三人,爷爷是师傅,显得特别稳健,打铁的时候常常流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打铁的时候,他掌控着小铁锤,父亲抡大锤,一副让我干啥就干啥的神情,年幼的二叔和小爹轮流拉风箱和加焦炭,常常偷懒耍滑,因此我常见爷爷虎着脸,催促几个儿子干这干那,他们也不敢反抗。打铁的场面让我历历在目:只见爷爷左手掐着长长的铁钳,时而翻动着炉火中的铁块,显出胸有成竹、镇定自若的样子,铁块在他不停地翻动下,黑色的铁块变成了红色的铁块,由坚硬的铁块变得很软,似乎要化掉似的。其实,他是在把握着铁块的火候。 突然,爷爷手中的铁钳紧紧夹住红红的铁块,迅速从炉火中掏出放到铁砧上,这时,我也绷紧了神经,我看到抡大锤的父亲也摆开了架势。只见爷爷迅速抡起小铁锤,这小铁锤就像指挥器,在需要敲打的地方敲打,身强力壮的父亲接着就抡起了大锤,落点正好在小锤敲打的地方。这时候,爷爷的小铁锤与父亲的大铁锤上下飞舞,锤起锤落,一高一低,一轻一重,此起彼伏,火星乱迸,大锤、小锤抡出了优美的曲线,敲打出“叮叮当当”的和谐旋律。眼见着红红的铁块慢慢变黑,击打的节奏慢慢降低,之后爷爷用铁钳夹起渐成型的铁块放回炉中,这时,拉风箱的二叔加足了劲,扯起风箱呼呼地加火。几个回合下来,铁块捶打成型了。只见爷爷用铁钳夹着放到墙角的水桶里,顿时发出了“滋、滋”的声音,冒出了一股股水泡和浓烟。
在外行人看来,打铁只是一个卖力气的苦活,其实,更是一项有门道的技术活。爷爷做事很严谨,他常常在炼炉、铁砧前不吃不喝一站就是半天。面皮被高温烤得通红,汗水滚过脊梁哗哗不止,眼睛却要紧紧盯住手里的铁器,看到火候差不多时下小锤,徒弟再跟着下大锤……打铁纯靠手艺,位置要选精,时机要找准,乡亲们地里的锄头、镰刀,好不好用,全在手艺人的匠。打造一件器具,从选料、烧火、捶打、成型、淬火等十几道工序,每道工序都容不得半点马虎,不然就前功尽弃。比如切菜刀,制作过程就很复杂,火候不到,打不成型,刀口易卷易钝,常切不断食材,火候过了,刀口易裂易掉块,所以做一把锅铲切菜刀下来至少要半个工,费时又费力。我们现在说的“工匠精神”或许就是他这样。相反我父亲几兄弟在打铁这事就显得不上心,有时心不在焉,我的父亲对这一行当不感兴趣,这令爷爷很失望。时间久了,找借口跑到一边玩去了。以至于父亲兄弟们都没有把爷爷的手艺学精,都是三脚猫功夫。后来都找了些由头干别的行当去了。
年幼的我是在听着爷爷打铁声中慢慢长大的,在我刚有风箱拉手高了,爷爷便吩咐我帮他拉风箱,加焦煤。我很乐意帮他,因为有享头。这时爷爷就会拿出乡亲们请他打铁带来的,珍藏好久的粑粑果果给我吃。爷爷在铁砧上敲打时我便站在旁边看他制作铁器。爷爷宽大的手掌操起钳子夹子在铁砧灵活操作。额头上的皱纹深刻分明,有时还有晶晶的汗水在纹沟里闪烁。爷爷专注的目光炯炯有神,完全沉浸在一种神圣中。爷爷把烧红的铁泥像和面一样在钳子夹子间柔软地翻着、变着,最终变成所需要的形状。爷爷太伟大了,坚硬的铁在他手下转眼就变成各种形状,融入了爷爷手力的成品器具格外亲切,我总爱趁机摸摸爷爷打制好的器具,有一种感动在我幼小的心里滋生。 爷爷打造过程中偶尔也有我参与的份儿,有时爷爷伸手就能从我手中接到他所需的工具,每当这时,爷爷就会趁空当儿向我投来赞许的目光,我心里就无比快乐。
有次,出于好奇,趁爷爷出去上厕所时,我学爷爷样子,左手拿起夹铁块的火钳,右手举起铁锤重重向铁块击下,火钳上的铁块产生剧烈震动,脱离了火钳,跳出了砧子,差点掉在脚上,虎口震得生疼,闻讯赶来的爷爷笑着对我说爷爷其实最拿手的还是打造各种刀,只要是打刀,他就会喊来父亲帮忙,一个人干不了。
记得和爷爷闲聊,爷爷曾神秘地对我说:“其实,打刀只要掌握好三点,就行!”我追问:“哪三点?”爷爷笑而不答,最后说:“你等下看我和你爸是怎么搞的啊!”一番捶打之后,我也看不出什么,爷爷说:“等下要在铁中夹钢。”在铁块中间砸出一条缝隙,爷爷和父亲配合默契,将已经被折叠锻打多次的钢放入,形成钢铁复合块,新的捶打重新开始。好钢用在刀刃上,嵌入铁的钢,在一次次的锻打锤炼后,会形成刀刃,夹钢刀易磨、耐用,手工锻打,爷爷 一天最多只能打两把。接着在撵刀身时,爷爷说:“要从前至后,均匀敲打,才不会翘角,弯曲,才平展。”千锤百炼,这样一把菜刀,从最初选择材料到最后锻打成形,需要好多道程序。爷爷佷自信,他自信自己打出的每把菜刀,碰上会使用的人,可以用一辈子。最后是淬火,要进行 许多遍,分大淬火和小淬火。每次锻打回炉后,“吱啦”一声,爷爷将钢铁复合块伸进冷水里,冒出白烟,叫大淬火,最后成型了,刀口打磨成熟后,爷爷找来一个盛菜油的盘,把烧红的刀的刀口缓缓放进去,一阵油香后,刀口变成蓝色后才算大功告成。最后就是安装刀把木柄,固定后用铁条烧红后烙上许多斜条,防手滑。末了爷爷用铁印章打上印记。随着岁月流失,铁匠,这个古老的职业,靠一个土造的熔炉,一把小小的铁锤,叮叮当当的敲打,煅造出各式各样的生产工具和生活用品来。昔日曾经在到处可寻的铁匠铺,如今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彼此起伏、叮叮当当的打铁声在逐渐消散,成为一种即将失去的记忆!加上爷爷没有再置办如鼓风机,气锤,砂轮机等现代设备,完全靠手工锻打爷爷也有些力不从心了,手没力气了,眼睛也花了,看不着火候了。现在很多工具都是机器制作,很多原本的打铁匠都已换了行当。但乡亲们依然钟情手工锻打的铁器,只要精力好,能方便大家,爷爷也尽力去做,只是慢一些罢了。
终于有一天,爷爷宣布不打铁了,爷爷的手艺我们这些后人也没有继承了,也算失传了。最后爷爷为每个儿子打了菜刀后彻底金盆洗手了。
爷爷早已离我远去,我虽没有继承爷爷的衣钵,但爷爷在天之灵一定会理解,一副铁匠担子撑起的是一个小家,他更希望我这个男子汉为更多人撑起一片天空。 铁匠炉,是时代的产物。如今,铁匠铺早已消失,铁匠铺的时光早已远去,可爷爷铁匠铺的影子始终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朴实、善良的爷爷让我永远难以忘记。因为,这都是源于我与铁匠铺的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