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身作则,言传身教:追忆袁本涛先生
2019年2月24日是一个悲伤的日子,敬爱的袁本涛老师永远地离开了我们,享年53岁。虽然我一直觉得本涛老师还在身边,一直觉得这只是短暂的分离,不日即可重聚,虽然在本涛老师病重卧床之时,我仍然坚信奇迹仍会发生,但本涛老师还是离开了我们。虽已过去一个多月,但这一痛苦的事实、悲伤的事实和无力的事实仍化作缕缕悲伤涌上心头。在清明来临之际,我努力从记忆中找出过往点滴,追忆那个模糊而又清晰的本涛老师。
初识:因学术而结缘
自1999年起,我国研究生教育进入到了规模扩张和结构调整并行的重要阶段。在此背景,本涛老师联合武汉大学程斯辉老师申请并成功立项了教育部哲学社会科学重大攻关项目“我国研究生教育结构调整问题研究”,我作为程斯辉老师的博士生与博导一起承担了“区域结构”的研究工作,并将其作为博士学位论文的选题。研究如期完成,2012年6月本涛老师也作为我的学位论文答辩委员会主席对阶段性成果进行了“验收”,这次“验收”既是我博士学习的终点,也成为我博士后研究工作的起点。2012年9月,我进入清华大学高等教育学博士后流动站跟随本涛老师从事研究工作,开启了我在研究生教育领域耕作的旅程。
不停息的奋斗、无止境的探索
进入清华以后,我对袁老师的第一印象就是,他对工作投入200%的精力,很少有晚上和周末,工作到12点以后是家常便饭。这也从本涛老师日本工作经历中可见一斑。他曾在日本名古屋大学跟随大塚丰教授从事博士后研究,研究成果后来以“发展教育论”为名出版,并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该书序言由大塚丰教授撰写,其中一段谈到“他(本涛老师)把在日本的所有时间都投入到了研究工作之中。我认为自己每天也不亚于别人,在学校工作到很晚的人,常常是为了赶上末班电车才匆匆离开研究室赶路回家,但每次在楼下抬头看看我们学院的大楼,就发现袁博士的房间还灯火明亮”。这一明亮的“灯火”成为激励我与其他学生努力学习、工作的精神力量,每当我们懈怠之时就想起深夜灯光下的袁老师。
近些年,本涛老师一直致力于研究生教育学的研究。但相较于教育学、高等教育学,研究生教育学是一个亟待开拓的领域,若干基本问题亟待厘清,国家相关重大政策出台也需要高质量的研究成果支撑。这对于一个学者而言,是难得的机遇,但更是巨大的挑战。作为研究生教育领域的重要专家,本涛老师担起了研究的重担。自2013年以来,他主持或参与了来自国务院学位办、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学会以及清华大学研究生院等单位的研究生教育综合改革研究,研究生学费标准及奖助体系改革研究、研究生教育学制改革研究、研究生招生改革研究、我国研究生教育结构调整问题研究等十余项重要课题,并与教育部学位中心共同牵头联合北京大学、北京航空航天大学、中国人民大学、武汉大学等高校共同开展了2013年至2017年的《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年度报告》的编研工作。
可以说,本涛老师的辛勤工作为中国研究生教育的发展提供了有力的智力支持,即使是因病在家休养之时,依然没有放下研究工作。有一次,他身体疼的厉害,我劝他将《中国学位与研究生教育发展年度报告》的编研工作放下,阶段性的编研会也别参加,可他非常坚持,反问我:“难道我就啥都不干,天天在家闲着吗?”的确,本涛老师是个闲不住的人,即使不研究课题,在家也阅读大量著作,经典的、前沿的、我清晰地记得书桌上总有一座小小的书山。学生们也经常去他家讨论各类学术问题,他在与我合著的《我国研究生教育结构调整研究》的后记中写到“由于身体原因,不得不暂时放缓了相关研究,很多具体研究工作都是在笔者指导下,由我的博士后、博士生以及硕士生们来完成的,他们并没有因为我的‘因病缺席’而稍有懈怠,反而更加发愤图强,带着问题到我家里一块讨论,至今想起那些感人的场面依旧令我动容并为他们深感骄傲。”我想,骄傲的应该是我们,有一个在重病之时还牵挂我们学业、指导我们工作的导师,这才是我们“发愤图强”的不竭动力。
求真求实求正,不唯书不唯上
在跟随袁本涛教授从事合作研究的期间,我深切地感受他作为一名学者对学术的求真求实,不随波逐流、不轻易发文章,发文章必有新的思想或发现,不说假话、空话,不说正确的废话。
2010年前后,博士生培养质量因一些新闻事件引起社会公众的热烈关注,一些应时而作的文章以批评之声吸睛众多,大多将博士培养质量的降低归因于博士教育规模的扩张。本涛老师并未随浩大之声对中国博士教育予以评论。他通过大量的调查研究和数据分析,在2011年1月17日的光明网专访中,提出了自己的观点:“质量是建立在一定的规模基础上的,如果没有一定的规模,是谈不上质量的。我们现在总是问:为什么没有博士淘汰制呢?因为博士生太少了。为什么人们觉得当年小规模、精细化培养的质量很好,现在规模扩大了,条件好了,反而感觉质量好像下降了呢?这有一个认识上、期待上的差距。我们今天不是简单追求培养一个博士的问题。社会期待的是,博士能给我国解决很多重大科技前沿问题,如果你没有去解决这些问题,就没有达到人们的期待。当然,博士数量多了以后,有良莠不齐的现象。但总体来讲,不能说我们的博士质量下降了。”事实上,本涛老师和我围绕此问题在2013年的进一步研究中也发现:在中国ESI热点论文中研究生为第一作者的论文占54.29%,若考虑作者身份赋权折算,我国在校研究生对以中国ESI热点论文的贡献率为36.84%;在2012年国内权威期刊刊载的论文中,研究生以第一作者身份发表的论文占论文总数的40.9%,若考虑作者身份赋权折算,我国在校研究生对国内高水平学术论文发表的平均贡献率为32.31%;2012年度国家自然科学奖的获奖人90%以上都是我国自主培养的博士。这些数据进一步支持了本涛老师当年对中国博士培养质量的判断,可以这样说,基于证据的研究是本涛老师一贯坚持的治学风格,有多少证据说多少话,不过度推演、不主观臆断。这一风格也深深地影响到了我的学术态度,当我每下一个结论的时候,我都会追问:这个结论有事实依据吗?是经过价值筛选后的事实还是价值中立的事实?这个事实是一个普遍现象还是个案?
同样也在2010年前后,学界曾对高等教育究竟是一个学科还是一个领域进行了激烈讨论,作为一名从事高等教育研究(俗语:混高教圈)的学者而言,论证其是一个学科或许比论证其是一个领域更合时宜。然而本涛老师对此问题有着公允而中立的判断,他认为:“我国高等教育研究完成的是社会建制和社会运作层面上的范式建构,观念层面的范式建构还远未完成。因此,高等教育研究依旧是一个‘制度化’的研究领域,而不是一门‘学科’。但‘领域’和‘学科’并无高低之分,只是在知识的‘分化’和‘整合’的进程中,各自在不同的层面上建构相应的范式而已。高等教育研究未来学科化努力的方向主要是‘观念层面上的范式’建构。”我想, 当“观念层面上的范式”构建起来,本涛老师会乐见高等教育学进入又一春天。
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
众所周知,“闲逸的好奇”能够赋予学者不竭的研究动力,探索未知世界,解开科学奥秘。然而,对于本涛老师而言,他既不闲逸,更不那么好奇。驱动他对从事学术研究的主要原因是一种为国为民的责任大义。他对我常说:“做学术研究一方面要有解释力,能够解释事物之间的联系或运作机理,另一方面,更要有解决力,要为国家教育事业发展的规划决策提供智力支撑,切实通过研究解决教育发展所面临的重大问题”。本涛老师就是以国之所需作为研究动力的典型。
自国家启动“双一流”建设,本涛老师就对“究竟什么是一流大学”这一问题进行了深入思考。看到众多以指标论英雄、以排名论一流的做法,他更加忧心忡忡。他担心导向的错误会使院校建设本末倒置,大学成为“无根之浮萍、无魂之器物”,故强忍着病痛,撰写出“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的分层与建设路径”一文,文章提出:“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可分为技术、制度和哲学三个层次。技术层次的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通常是模仿者、跟随者,以消费和验证知识,并以向更高层次研究型大学供给初级学位获得者为主;制度层次的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是先进制度和模式的输出者,并生产原创知识,培养世界一流的高水平毕业生;哲学层次的世界一流研究型大学是大学思想、办学理念的输出者,也是人类、国家、社会和知识发展的卓越贡献者,具有哲学理念、全球领导力、现代化治理三个典型的基因”。他试图分享冷静深思后的心得为国家当前重大的教育政策实施再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智力支持。
回忆起我最后一次和本涛老师的交谈,也就是他临终前的2个月,在北大国际医院的肿瘤病房,他反复叮嘱我,一定要将他目前主持的最后一项课题“中国硕士定位问题研究”做好。他说:“硕士定位问题太重要了,在高等教育大众化背景下,硕士文凭意味着什么需要重新再思考,硕士既不能简单视为本科后的延伸、甚至出现硕士教育本科化,也不能简单按照过往学术型人才的培养模式,成为一个博士学位的MINI版。这既是一个理论问题,更是一个政策问题,还是一个管理问题,关乎着我国200多万在学硕士生的学习问题,对中国未来五到十年的发展有着非常重要的意义”。之后,本涛老师病情加重,基本不能说话。唯恐打扰,我时常到医院隔窗相望,大部分时间,本涛老师都在沉睡。后听师母说,临终前意识已经不太清醒的本涛老师还模糊不清地念叨着“学术会议”、“教育发展”等词,时不时地还有几句嘟囔不清的日语。由此,硕士定位的课题一直萦绕我心。虽然本涛老师已不能亲自投入此课题的研究之中了,但我想,答案可能会迟到,但一定不会缺席,因为我们会尽最大努力对本涛老师关心的这一问题有所回应。
后记:沿路而行,感恩向前
写完上文,已是晚11点,我也准备回到住所。自我2018年9月调入清华以后,就在本涛老师所住小区“上地佳园”租了一小单间以方便照顾老师,可惜老师从不愿意给人添麻烦,我所做之事,大多是帮本涛老师处理在学院的一些杂务,没有太多实质性的帮助。每天一早我都骑半小时车程到达学校,工作至晚10点后才会骑车回到住所。往返之路是本涛老师带我去他家时一起骑行的路线,穿过清华附中、穿过清河、穿过北京体育大学。我常常在想,本涛老师生病之前,是否也如此往返于家校之间;若本涛老师没有生病,是否现在能和我一起骑车看遍日出月明、云淡风轻。
一路前行,感恩于心!愿本涛老师在天堂一切都好!
传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