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成长的代价就是接受丧失,那这样的代价也未免来得过于猛烈。2019的新年才刚刚过完,就接到恩师袁本涛教授离世的消息。53岁的生命,终止在了2019年2月24日这一天。
在北京求学7年,其中有3年时间跟随着袁老师,现在却难以接受、又不得不接受天人永隔的事实。老师是国内研究生教育领域的专家,一生致力于改善研究生教育的状况。去北京的航班上,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和老师有关的点滴往事。断断续续记录下来,想让朋友们知道,我曾经有过这么好的一个老师。
01
初识袁老师,我还是一名大二的新闻系本科生。那一年,我和朋友突发奇想,要做一个和西部教育有关的校园公益项目。筹划得差不多了,感觉项目还缺一个专家来镇场子。在偌大的清华园,专家是不缺的,但哪个专家愿意搭理我们几个小屁孩搞出来的不靠谱项目呢?我们在学校网站的教师名单里搜索了一圈,锁定了几个看起来和教育比较相关的老师,哆嗦着给他们发了邮件,回复邮件的老师,叫袁本涛。
我们一看——教育研究院的教授,这真是捡到宝了!我们煞有介事地给他“颁发”了顾问称号,没想到这位袁老师并不满足于挂名顾问,反而实实在在给了我们诸多建议,还参加了我们的活动。
直到后来投到袁老师门下读研,看到他永远有做不完的项目、讲不完的课程、写不完的稿子,根本就是忙得脚不沾地,我才明白这个挂名顾问里,藏着一名教师对学生的拳拳关爱。
彼时的我们,只是一群素不相识的外系学生,仅凭一封邮件,他就给予了真诚的指导。
读研期间,袁老师从未让我做过任何递茶跑腿的事情。一张桌上吃饭,他给我倒水,倒是常有的事。
他手里课题有很多,但也从不勉强我加入其中。我尽可以就着自己的兴趣,各种折腾。社团啦、实习啦,虽然成天不学无术,但每个月还能准时收到袁老师发来的"工资"。
一位院友回忆说,某天去上课,在教室门前碰到袁老师。袁老师问他:“你们家的猪现在怎么样?”院友一脸茫然。什么猪?家里没有猪啊,读研后家里就没养猪了。袁老师解释说:“你忘啦?你不是说家里有几十头猪吗?”院友恍然大悟,原来他在研究生面试的英语介绍里,说过自己的家庭情况。而这,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02
无论是不是他的门下学生,无论是工作还是生活,袁老师已经把善意融到了血液里。
在师门群里,一个师兄每天早晨发一条励志语录。现代人多忙啊,语录发出后,有时一片寂静。而最常回复的人,只有袁老师。但是从某天开始,袁老师的回复消失了,我以为他可能也倦了吧。今天才知道,那个时候的他,已经病情转重,没过多久,就陷入了长时间昏迷的状态。即便自己剧痛难忍,他也想把善意传递给认真生活的人。
还有一次,袁老师看到一则学术活动通告,把一位副教授的介绍写成了博士后。卧病在床的袁老师,特地给大家发信息,严肃提醒我们要尊重这位老师,以后不要写错。我想他看重的并不是表面上的职称,而是这个职称背后的汗水和付出。他想把善意传递给努力奋斗的人。
这样的时刻实在太多。他生病期间,对外说得最多的话就是“你们不要来看我”;每次节假日我给他发送祝福后,他都要回复一条比我发过去的字还要多的回信。
他把善意分给了所有人,唯独不包括自己。
对自己,他大概用了最严苛的标准。他生怕因为自己的缘故,给别人添麻烦。已经生病了,他还要坚持站着讲满3小时的课。每次病情稍微有点好转,他马上重新投入教学和科研。他常对我们说:“你们一定要注意身体,工作别太拼啊。”可是,在这方面,他没有给我们做出好榜样。
03
在清华这个园子里做学生,注定要承载很多很多期待。在某些老师眼里,如果毕业后去开个咖啡店,那等同于不务正业;倘若辞职回家做全职妈妈,那简直就是浪费教育资源。但是在袁老师这里,我很少体验到这种高期待带来的压迫感。
对于有志学术的学生,他尽可能提供各种资源。对我这种不甚上进的学生,他全然包容接纳。有的时候,他也像一个不能免俗的老父亲,比起发了几篇论文,他更关心我们有没有男/女朋友。我跟他说转行做了心理咨询,他说“这样很好,你好好做,以后开个自己的工作室,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有时间照顾小孩。”
他对学生,并不是真的没有期待。硕士论文完成后,他也曾嘱咐我,凝练总结一下,试试发表出来。我终究辜负了他的嘱托。想来,对学术如此热爱的人,也是希望自己的学生能在学术上有点建树的。只不过,比起心中对成功的定义,他更在乎我们是不是生活幸福。
他不知道,这样的接纳,其实会更加坚定我们继续努力的步伐。我们的人生,已经刻有“师从袁本涛”这几个字,怎么会又怎么忍心丢您的人?
04
生病的这几年,袁老师一直乐观积极。他才53岁啊,在学术生命周期上,还正值壮年。中国的研究生教育,还有太多问题等着人解决。
大概两年多前,袁老师来上海治疗,我带着孩子前去探望。还记得那天阳光正好,我和师兄陪他在小院里晒太阳聊家常,两岁小儿在旁边跑下跑上。这样的悠闲时光,我想着袁老师以后一定要多体验才好。只要积极治疗,就一定会有很多机会体验到。
可是,上天却不依不饶。
或许,上天也不愿意再让袁老师劳累,只有在另外一个世界,他才能得到真正的休息。
也罢。告别仪式上,看到全国各地高校的挽联挂满房间,看到好多陌生面孔眼里的泪花,我想,这样的人生,便有了超乎生命本身的意义。
虽然目送他的身体化作了灰烬,但是他们说被记住的就能变成永恒。
送袁老师回家后,我们去了他生前最喜欢的餐馆吃饭。饭间,大家谈起老师的过往种种,换一种方式继续哀悼。终有一天,尘世的悲伤也会被各种俗务冲淡。然而这一桌的美味,袁老师终究是再也吃不上了。
在另一个世界,请您,务必对自己好一点。
2009级硕士 税晓霖
2019.2.26 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