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7点。
“我出去买菜喽。”
老太婆风风火火对我说。
“我弄个恼火,你也要出去买菜嘞。”
“明天14咯嘛,我去买菜,小辉在屋头嘞,有事喊他。”
久违的,我对她笑了笑。
此时我感觉脚杆四肢很僵,很冷。她把铺盖给我盖好就出门了。
9点40分,我觉得心头有点难过,胃也隐隐作痛。我想喊宇辉,但是我想到他昨天晚上又因为我没睡好,我不想叫他,捱一哈就好了。
9点51分,宇辉过来了。
“快,把我摇起来!”
我原本想说的不是这句话,但是心口的压迫感让我只能说出这句话。
他和往常一样,有点不耐烦,我晓得最近他很累,但是他对我不耐烦我感到很难过。还有5天他就要回大连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见到他。
9点52分,我想完这些,突然心脏一痛,眼前一黑,我失去了意识。
10点02分,我被剧烈的痛感刺激醒了过来,是老太婆回来了,她一直压我的胃,弄得我特别痛,和往常一样泼辣。我又昏过去。
10点05分。
“好点没!”
我听到非常大的声音,像是在吼我。
我一看,是思龙来了,还有三妹,宇辉也在。
“好点咯。”
“好点没得!”
他好像没听见我说话。
“好点咯。”
我又重复了一遍。现在醒过来,比刚才突然失去意识感觉好多了。
紧接着我感觉到他们帮我翻身。
“哎哟。”
我难受得哼出声来,眼泪水也流出来了。想叫他们停下,但是我太难受了,瞌睡好来,我说不出话来。我看着小宇辉,眼泪水忍不住的紧到流。
我再次失去意识。
10点15分,我感觉到他们把我放在一个冰凉凉的东西上,在抬着我往哪走。然后我又失去了意识。
10点30分,我到了一个明晃晃的地方。我像是睡着了,又像是醒着。我听到思龙在说什么,三妹家吴老师也在。这个医生用电筒照我的眼睛折磨我,我闭不了眼,只能任由他折磨我。就这样,我再次失去了意识。
恍惚中,我感觉我的意识跑到了我身体的其他位置,不在脑壳里头待着。一会儿跑到手上,我可以感觉到我的脑壳和身子在右边;一会儿又跑到右脚,脑壳和身子跑到了左边。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灵魂出窍一样。
我不知道我在哪里,我好像被关在一个小房子里面。我感觉到他们又把我送到医院了。
我惊讶地发现,我可以听见他们的声音。我听见三妹和思龙在激动的讨论,打电话给这个那个,我听见小汪旭和郑周洋的声音。
我又陷入了无意识状态。
下午3点02分。
当我再次醒来,我发现我能够看见自己,一个瘦干瘦干的老者者,我的身上插满了管子,我的眼睛还被纱布蒙住了。我看到我的心跳有95,还可以。但再一看血压,把我黑了一跳,高压只有85,低压45。难道我离死不远了吗?
这时,小冬走进来了。他看了看我,医生说不可以叫我。他面部表情抽搐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出去了。
接下来是小冬的媳妇,然后是老太婆。
老太婆走进来看我,捏捏我的手,她好像要哭出来,面色死灰。我能感觉到她对我几十年的感情。这时我才发现,我虽然在生活中处处嫌弃她,天天和她吵架,对她有十万分的不满,但是我早就已经离不开她了。
老太婆出去后,宇辉进来了。他一进来看到我的样子,问医生,为什么遮住眼睛。
医生说,我一直睁着眼睛,眼睛很干。然后医生把蒙住我的纱布揭开了。宇辉首先在耳边叫我,没有发现我的眼睛。
我看到我的眼睛的时候又把我黑了一跳。眼珠充满了黄色的液体,一直睁着眼睛,已经没有了色彩。我想,我能看见我个人,可能已经说明我灵魂出窍了。我是一个学马克思的人,我相信的是辩证唯物主义,但是我眼前的情况让我没有办法解释,同时我也很庆幸我没有直接死去。
宇辉看见了我的眼睛,脸色瞬间就变白了。他咬着牙喊我“爷爷,爷爷,我是张宇辉!”
这个时候我很想钻回我的身体,动一下回应他。
就在我努力钻进我的身体时,我看见我的心跳速度上升了10,变成了105,血压高压变成了105。我感觉有希望,可以钻回去。
宇辉喊了我6声。最后他对医生说“辛苦你了”,然后快步离开。我知道后来还会有人来叫我,我一直努力钻进我的身体。
过了好一会儿,思龙来了。
他先喊了我两声,这时候我已经钻进去了半个身体,我想告诉他我能听到。于是我努力控制我的眼珠。我发现我的眼前黄蒙蒙,灰蒙蒙一片。我看着眼前模糊的人影,我知道他是思龙。他从左边往右边走,我就努力把眼珠从左转到右。这是我能做到的极限了。
思龙待了好一会儿,但还是走了。我用尽了力气,再也动不了我的身体。
最后一个人是郑周洋,他来看了我两次,我没有力气回应他。
在我失去意识的前一瞬间,我看到了观世音菩萨。她告诉我说宇辉写了一篇文章,宇辉说希望菩萨带走我的痛苦,让我再看看这个世界,这个我依恋的世界。他说他还没有准备好,他们都还没有准备好。
菩萨说给我选择的自由。
“你这辈子积的德是无量的,你可以选择回到他们身边。”
我也没有准备好离开他们,特别是宇辉。我多么的希望他能够早点成家,早点立业。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讲哟,我还有好多心愿没有了哟。但是我也没有想到。
我以为我会像我看过的电视剧里面那样死去,先和他们说一大堆遗言,最后他们握着我的手,他们都来送我,我带着笑容死去。但是我的肉身就这样突然的死在了这个破医院的黄色玻璃房里面。
我一想到他们这几个月受的苦我就很心痛。从去年九月份开始,先是心脏支架手术住院,然后是突然连话都说不出来,在国庆节的时候被痰卡住差点丢了性命,最后在一个半月以前,我高高兴兴的起了个大早,想到宇辉还有十天就要回家,今年过年过得早,他还可以在家头过大年。他还说要让我的眼睛变好,教我用电脑。我煮了一大碗面,几大口就吃完了。突然我肚皮非常的痛,我以为是要解大手,我去厕所解完手,发现全是血。我被黑蒙了,同时有剧烈的胃痛。
老太婆赶紧把我送到了医院。住了一个星期院之后,我再也没能起来。我的儿女子孙照顾我的生活起居。一开始我还能起来,他们扶着我我可以走到厕所自己上厕所,后来我脚痛得根本走不到路,只能解在尿布里面,让他们处理。后来宇辉回来了,他说他原本以为我会精精神神的坐在客厅在他开门的时候说一句“宇辉,你回来啦!”
但是我的身体状况很恼火,我只能睡在床上。我一整天都睡不好,我看着天花板,天旋地转,时而迷糊时而清醒,一点饭都吃不下去。
宇辉给我买了一张邓像,一张毛像,还挂了一幅国旗。这样这个房间看起来热闹多了。
他还给我买了个电铃,我一按遥控器他就会听到。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恼火,晚上痰多,有时候很饿,他们又不把我的睡眠姿势调整好,让我很难受。我就一直按电铃遥控器。我不知道那个时候常常是凌晨两三点,我已经没有了时间概念。
我看到宇辉疲惫的神情和不耐烦的态度,我意识到他很累,也很难过,他竟然会对爷爷不耐烦。
后来他们请了个三孃,我就尽量不喊宇辉。但是那个三孃,一到晚上睡觉就把门关起来,我用尽了全身力量喊她她也听不见,请来有哪样用嘛?
就在我休克的前几天,我吃了一点鸽子汤,以为能这样吃好起来。结果就这样突发的,我成了现在灵魂出窍的样子。
我考虑过回到他们身边,但那样的话我非常有可能就是瘫痪。我不想瘫痪,他们这几个月的疲惫和坚持让我觉得我没有教出坏人来。我看到宇辉哭,他说他好后悔,竟然对爷爷不耐烦,他说他好痛苦,竟然不知道怎么让爷爷开心,他说他好心痛,他还没准备好,他说我也还没准备好,他说他好难过,爷爷最后一句话是“好点咯”,结果好成了这个样子,他说他起晚了,要是起早一点,能够敏锐的发现我的不正常也许就能救回我,他说他好迟,他才刚刚长大,刚刚准备让我安享晚年。
我也很难过。但是我不怪他,我知道他最爱爷爷,爷爷也最爱他。他只是还小,不耐烦是正常的。他说他好不是人,以前和我吵架,自己一大早跑去学校,让我下午一个人跑去学校找他。但是我不怪他,他是个犟脾气,和我一样,经常会有任性的时候,但是我知道他身体里面流的是我的血液,他继承的是我的骨气。
我不担心他,因为我问过他,我问:
“你怕不怕爷爷死?”
“怕。”
我握住他的手,对他说:
“不要怕,每个人都会死。这是辩证唯物主义。”
我知道,他就算没有准备好,还是可以坚强起来的。
我告诉菩萨,我说我不想回到他们的身边成为他们的拖累。
菩萨说:
“好。”
凌晨4点59分。
我看见我的肉身有了一点变化,那个眼睛突然变大,好黑人哟!我发现我越来越轻盈,我的五感越来越明白。我 好像有了顺风耳,千里眼一般神仙的力量。
早上7点。
我听到三妹和小四妹在哭。我飞过去,看到他们在给我穿衣服,剃头发。他们买的那个鞋儿还小了,套都套不上去,最后还是夹了一道口子才弄上去。
老太婆也哭了,她说:
“老张,一路走好哈!”
三妹和小四妹又哭了,小汪旭也哭了,郑周洋也哭了。我看小宇辉,他没哭。他一直看着我被遮上的脸,默默地看着他们给我穿衣服剃头发,默默地听他们哭。他把我的肉体的手指姆扳直,一直抓我的手,摸摸这摸摸那,看他的眼神是不敢相信的。他昨天哭了两次,一次是叫过他的爸爸,给他爸爸说他没准备好,给他爸爸说我以前的故事。第二次是他送他婆婆回到家,看到我坐的轮椅,看到我睡的床穿的衣服,看到我喜欢的那只小猫,他躲在房间里面哭,哭的声嘶力竭。
但是今天他很坚强,一直到我的肉身被拉上灵车也没哭。
我跟着他们到了殡仪馆。他们把我的肉身抬到了那个冷冻棺材里面。还好我不在里面,不然冷死我喽。
小宇辉过了一会儿站在冰棺材旁边,摸着那个玻璃看着我的肉身,然后我看见他的眼泪就出来了。他哭得好伤心哟。我看到他眼泪水止住了,过了几秒钟又涌出来了,青鼻子流得到处都是。
“你好夰哦,我才刚刚长大。”
“喊你起来走哈,看嘛,走不动了嘛。”
“你尽管喊我,尽管喊我,不喊我你喊哪个嘛。”
“起来坐哈,来我扶你起来。你坐一哈哈。”
我想起来前天我晚上口干,喊那个三孃喊不答应,他跑过来给我倒水,有点不耐烦。我看他也累,给他讲我不是要喊你的,宇辉,我不是要喊你的。没想到他耿耿于怀了。
过了一会儿他带起小志豪过来看我。他对我的肉身说:
“做个好梦哈,如果你在做梦的话。”
我才不听他的。
我现在自由得很,上天入地,千里眼顺风耳。我要继续看着这个世界,我要继续看着他们的发展。
我现在回归自然咯,我无处存在,又无处不在。
2019年2月20日
张宇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