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少年(稿)》
作者:翁长溥 1995年11月
近年来,见中小学生来往于家庭学校间,骑自行车,或坐在父母驾驶的托摩车上者,与日俱增;据说在大城市中,还出现了小车族。至于教学,学生、家庭、学校以及市场社会,都在单纯为应付考试,填鸭不止。课余,沉醉于电子享受,男女儿童也在唱“紧紧拉着妹妹的手,让你亲个够”。今天,我们处在强国富民时代,似不足为奇;我们又处在跨世纪上新台阶的时代,小康、富裕、独生子女是我们的既定目标,我们就是如此地培养跨世纪人才,提高国民素质吗?三好中学生自杀,青少年犯罪的事例,时有所闻,发人深思。
今年纪念抗日战争胜利五十周年,许多老同志回忆了救亡时代,我却回忆起那时的教育“多难兴邦”、“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生真如梦,親觑慨当年,最近我乘便回故里访旧,环顾六十年前各家,多难兴邦之义,应验于家、国。与总角之交的叙旧,引发出我这篇回忆,愿我孙辈、曾孙辈及其关心者有闻。
(这是父親翁长溥于1995年11月写的稿——存晓萍处。后面的内容全在1997年10出版的《恶水缘》中。《多难兴邦忆少时》翁长溥著《恶水缘》P3-P17)
一、出身寒微
我1924年8月11日出生在四川资阳县临江寺乡下。我爸(父亲)翁熙培字清泉,是个火爆性,与人打架闯了祸,外逃到成都、五通桥等地,打工卖力,当兵卖命,等积了点钱之后,才有脸回家。回家时,我前娘(母亲)刘氏已死,续接我亲娘童素菊,在周家坪佃地耕种。我同母异父的大姐名待弟,同父异母的二姐名有弟,我比二姐小14岁。我初醒事时,两个姐已出嫁,家已搬到临江寺街上了。爸到不惑之年才生我,叔父等又无儿子,我是翁门的独儿乳名松林,长青也。我属邦字辈,读书时取名永邦长久也;字长溥,寿长福广也。从小又将我拜认方叫化子(乞丐)作干爹,意在吃了百家饭不会短命,街坊上就叫我“翁叫化儿”;我肤色黑,有人又叫我“油罐儿”(上黑釉的瓦罐)。
二、故里崇古
1964年我在西津水电站会见陈毅时,互操川音,陈就问我是哪里人?我答临江寺陈毅立即说:“我们是邻县,我在成都读书时回乐至,一早从赵家渡上船,当天就歇临江寺。那是个水码头,街上还有些栈房和红锅铺子(旅店和饭铺)。临江寺豆瓣好吃呵!”
临江寺是傍沱江险滩的一个庙名,供奉镇江王爷和观世音等神像,我家就在庙门口的街上,靠在家门口摆个摊摊,“买升升米卖简筒米”谋生。(一竹筒为一合,重约200克,10合为一升)那时街上的一般人家,都是按季节用红苕、玉米、豆、萝卜牛皮菜与少量米伴煮,以吃杂粮为主。我是独儿,平时碗中的米饭较多,逢生日或读通了一本书,才奖我一个米锅煮鸡蛋独吃。这就是那时的经济和生活水平。
三十年代初期以前的四川,是军阀割剧,十分闭塞。成都重庆间尚无公路,老百姓的思想还相当落后,迷信的势力还很大,哥老会盛行。
临江寺街上的庙宇多而密。因为我国的佛教顿渐糅派祖师智诜开山于资阳。“资阳弹丸百余里,而寺累相望于路,南朝四百八十寺,尚非其比”。临江寺北面的觉林寺“起于东汉,当其盛时僧侣千人,丞相王钦若曾题诗,元明过客争和”。(注)街上还有文武宫、南华宫、禹王宫、万寿宫、三圣宫、天上宫等。在乡下,各方都有庙宇,沿路还可见土地庙和“泰山石敢当”(镇邪雕石)。还有古迹,距街数公里地名墨池坝与西汉司马迁、司马相如、杨雄等文土齐名的王褒出生于此,王褒读书时洗笔砚之池犹存。
民风崇古。庙宇内外建有戏台,一年中有若干庙会,请川戏班子唱戏,我印象最深剧目是惊险的木莲戏了
街上茶馆很多,是平时自由集合之地,白天有走江湖的艺人打道琴、打花鼓、打金钱板等;晚上有说评书的登台讲侠义:有时本街人晚上也在茶馆内打围鼓,即锣鼓伴奏的川戏清唱。
女人是不兴坐茶馆的,婆婆妈妈们晚上就坐在街边,听老说书人施瞎子说圣谕,劝人行善。一年中男女老幼齐出动的大热闹,一次是元宵节看舞龙灯、烧花筒;另一次是端午节看划龙船、抢水鸭子。
(注):“”内文史叙述,引自王洪林著《资阳史话》(巴蜀书社出版),以后均此。
婚姻是全凭父母之命。据说有女方嫁过去同灵牌子结婚后守寡的。一个女学生吴秋华同男学生相好,她哥怪她败坏门风要把她沉到沱江心去,传遍了街坊。
那时的工业品都冠以洋字,石油叫洋油,火柴叫洋火,肥皂叫洋碱,市招“洋广杂货”。
三、私塾启蒙
资阳素称“三贤故里”。东周苌弘,世称忠烈,曾接受孔子问道。西汉王褒,擅长辞赋,骈文始祖。东汉董钓,享誉通儒。我幼时,资阳县的师范学校校长李光基、第一小学校长朱会、第二小学校长杨晓邨,却都是临江寺人。在这样的地方,我家弃农上街从商,实指望独儿成龙。1930年街上陈仲其请资阳余家寺的陈子麒老师来办了私塾。爸领我带着香、烛、纸钱、刀头(一块肉)、酒等,去与孔子神位和陈老师磕头,我启蒙了。读三字经,填红写字。
深刻的记忆是,有次老师叫我背诵,我背不出来,就叫我爬在长凳上挨打屁股。我规规矩矩地爬上了准备挨,老师举鞭时因为生气顺口骂了声“妈的”,我猛地站起来说“老师不该骂妈”。私塾里师道尊严,是绝不许忤上的,老师就用鞭子向我打来,他越打,我越哭越闹“老师不该骂妈”。直至双手拖着他案桌的脚,拖到了天井里,孔子牌位也翻倒了。
次年,陈子麒老师转到乡下甘家河坝天公庙教书,我跟到天公庙读住学。我和陈老师同睡一个被窝,下面垫的竹席,上面盖一床老棉被,天很冷他淌节俭,怕磨了衣服,要我脱光了才许上床。我上床后冷得发抖,他要抱我去取他胸前热气,我就是不肯,坚持自己睡。
一同读住学的还有街上的朱家两兄弟,开伙食是各人轮流买一斗米。某次该轮到朱家买米了,朱父久出未归,无米下锅了,急得陈老师每天到街上去张罗。我一连三天三夜粒米未进,饿极了。学东乡绅甘明宦与我爸相识察觉后,来叫我到他家去吃饭。好说,歹说,软的,硬的,我就是不去,要等老师煮了饭一同吃。甘明宦认为,这娃儿太犟了,是犟得有志气,就收我做了干儿子。
陈子麒老师是懂古的人,他最珍贵的是他的一部《纲鉴》(史书)。他见我的一次挨打和一次挨饿后,就把他在临江寺乡下的外甥女戢青云的女儿戢宝珍,作媒许配给我了。(后因我家更穷,我又外出了,爸死后,其母毁约)至今我小妹还记得娘同她谈起我这挨打、挨饿,既心疼,又得意。
过了一年,陈老师回到街上文武宫教书了,我又回到街上来走读。陈老师对我可好了,私塾是在文武宫沿陡坡高处的后殿,坡坎很多,每遇雨天,陈老师下来亲自背我爬坡。
我自幼好奇、爱动、逞能,放学回家后,就去找自己的世界。
弄神弄鬼我也要插一脚。巫师做道场撒水饭后,别人跑到他袍袖下去望,说看见了鬼在抡水饭,我也跑去看,也想看见,就是看不见,就说“看不见”。巫婆催人走阴无论男女老幼一个人卧在床上,跟巫婆念咒之后,巫婆向“看见你死去的×x没有?”“看见了”,从而引人作阴曹地府游我也卧上去照样做,看不见,就是答“没看见”。街上来了一个道家,教武术和练功。早上教拳术,晚上坐功,就是在神像前闭目盘膝落坐,每天跟着师父口中念念有词。若干天后,这个说“看见金光了”,那个说“看见仙师了”,我看不见,就说“看不见”。当时别人都说我的阳气太高。
晚上我爱听说评书,有瘾。也爱听打圆鼓。平时与街上几个小朋友在一起时这个自称“我是刘湘”“我是杨森”,那个自称“我是刘文辉”“我是邓锡侯”,拿起芭蕉杆做的刀枪等武器,打仗比武,闹着玩。某次与钟姓小孩闹红了脸,钟骂“×你的妈哟,我回手不回口,一巴掌就朝他的脸上打去。我的整个童年,街坊多说,从未听见我骂过脏话。
爸的同龄人吴殿邦爱打围鼓爱说笑,经常逗我。一次看灯影(幻灯),吴指着个人头像要我喊爸,我说不是。一次我端碗豆瓣在街上走,吴说里面有条虫,我就走几步又看一看,回到家还用筷子搅。一次与他同桌吃喜酒(爸不在),吴说“翁叫化儿”能行,我就一杯下肚,他翘起大指姆说“真英雄”,又满一杯。如此喝彩,三几杯下肚后,我就倒在饭桌下面去了。别人把我背回家去,裤子掉了我也不知道。这是我的人生第一醉。
我大姊夫在街上开廖家药铺,他们逢初二和十六要打牙祭(加菜吃肉)。大姊叫我去吃几次后,我就早些跑到厨房去看她做菜,看在眼里,记在心里,我自认为回锅肉、蒜泥白肉、豆瓣鱼、炒泡蛋等我都会做了。过年时我就想在家里实践露一手。娘不开明,喝道“你娃儿还没有灶头高,娘不会做?滚开!
我的家教是娘严,她虽目不识丁,但外祖父是教书匠,她口里常摆盂母教子的“龙门阵”。她还爱用体罚,街坊上说不要打坏了独儿,她说“半个儿也要打,不打不成人,黄荆条子出好人”。不准我骂脏话,不准我去看大人打牌,说赌钱是坏事不准小孩看。某年元宵晚上,我偷偷地把压岁钱拿去押糖罗汉,(当今也有的玩转具,转停在何处则得何种奖品,那时奖糖制品,最大是罗汉。当今有奖销售成风属同类性质。)被娘当场逮回家去。爸、娘板着脸叫“搬长板凳来”,我搬来后自己爬上,爸按着我,娘用竹板猛打我屁股,我直喊“错呐!我错呐!以后不呐!”我小妹至今还记得,娘教育她时常提起“你哥挨一回打,口喊不呐!以后就再未犯过,改过要学你哥呵!”
私塾里读的尽是《增广贤文》、《幼学琼林》、《四书》、《五经》之类,如我父辈。1934年,我隔房叔翁清晏到成都去考一个训练班,他的文墨虽好,但因补学的算术等太差而未考上,深感懊恼,从而关心侄儿我的学习。一天晏叔和爸在陈仲乔茶馆内喝茶,见我走去就以指头用茶水在桌上写1、2、3、4、5考我,我睁大眼睛不能作答。经晏叔极力主张,爸虽碍于同陈子麒的情谊,终于让我改读了街上的私立甘氏小学。
四、我读小学
甘氏小学是临江寺旺族甘家,利用街上甘氏宗祠的原有房屋办起来的。正殿上甘氏列祖列宗的灵牌,依然供奉不动,只是利用厢房和院坝等。校长甘殿扬,肚里的料不多,两个主要老师,则是从大地方成都请来的。方老师属本乡人,长期在成都教书,请回来教国文主教务。肖老师是成都人在成都任教,戴眼镜,梳分头,穿翻领衬衣,着皮鞋,洋气!请来教算术主训育。学生来源,除临江街上乡下的学生外,临近的老君场、广佛场也有赶来读住宿的,或在亲朋家寄宿的。这时小学生的年龄都比较大,同级中有比我大五、六岁的。我入学时被编在二年级。
一到校门口,抬头就可见醒目的校训“毋忝尔生”,当今的大学生未必能解。我不懂,学校又未解释,后来我就去问方老师。据答:毋是不要,忝是有愧或辜负,尔生是你今后一辈子。我一生中牢记了“毋忝尔生”。
从校训就可知当时的国文课,学校不满足于教科书,老师另选了《古文观止》中的不少文章来教,小学生也爱用之、乎、也、者、耳、焉、哉。由于有晏叔在茶馆考过我的事,我对算术课就特别用心。有了音乐、美术、劳作、体育等课,确实比私塾有趣。后来肖老师又办了童子军,还不时远足(旅行),学得活泼多了。
我是怎么一个小学生呢?当今电视剧《林汤元》和《哈儿师长》是刘德一自编自演的,他的姑妈刘志仙(后改先)与我同龄同班,后又在初中同级(男女分开)。半个多世纪以前的聪明漂亮姑娘,今日一见已是个素不相识的老太婆了,但她谈起翁长溥来,却犹似昨天。
“你是个精灵倌儿。我最记得,班上的卓顺之老夫子(绰号)考第一名,我不同他争,他一天到晚抱着书不放,后来也未升学;我心里偏要同你争第二名。你贪玩,我努力,晚上回家又要我父兄辅导。结业考试的平均分数,还是你比我多半分,你仍是第二名,我真气”。这是我前所未知的。
“您好恶。那时我们女生坐第一排,你坐第二排正在我的后面。我伸腰时碰动了你正在写字的课桌,你马上就用笔捅我的背,不只一次,现在想到还痛。”我似有所记。
“你好躁。我们女生踢鸡毛毽子,你来旁边看,有时还见你摇头,小看我们,当毽子误踢到你面前时,你飞起一脚,把毽子踢得老远,就跑开了,我们说讨厌鬼。”
“你是犟牛。我们都怕肖老师,有次你同肖老师顶了嘴,肖老师用教鞭打你,无论老师怎么说怎么打,你就是不停还嘴,我们都围着看。”另一男同学周壁在另一场合谈及此事时还说,我那时不是哭而是大嚎,还把老师从台阶上拉下了三级梯坎扭到了院坝里。
“你爱打抱不平。到昆仑渡旅行那次,王海波(男生)和方秉清(方老师的女,与我们同班,比我们大几岁)在船上递纸条子被捉住了。回学校后,下面站满了学生,一台上摆了一大捆竹板子,正准备打王海波一个人,大家正紧张看着。你突然站出来问,方秉清比王海波大,又是老师的女儿,应当更有家教,为什么反而只打王一个人?”从小我受侠义熏陶,路见不平,要拔刀相助。
“你脸皮厚。读县中后,搞宣传演文明戏(话剧)时,你还演女人。我看戏时,见台上有个女子,擦胭抹粉,拖长辫子,身穿短红袄,身子在扭,嘴在唱。我定睛一看,马上对旁边同学说,这是我们临江寺人”。
私垫老师是不准学生游泳的,中午放学还要在脚背上划红,而小学的体育老师却说游泳运动好。我是独儿,家中不许游水,我却偷偷地跟同学到江边学游泳,我娘经常带着根竹板子到沿江巡视。我机警地老远望见她来了,爬上岸来,抱起裤子就跑。久了,我想的就是老师说的对,娘是胆小怕事,我就开始不服了。某次,娘发现我后拿着鞭子赶来,我站着不动,等她临近了才跑,跑远了又停下来回头望,等她追近了又跑,如此反复。娘是自小缠了脚的小脚女人,哪里追得上?气急了,吼道“今晚回来,老娘要打死你这杂种”人夜了,家里一等不见人回来,再等也不见人回来一家人都吓坏了。一家人分头到处去找,结果是大姐在甘氏小学的教室里发现了我,已抱头睡着了。
游泳是有危险的,我在小学时代,就曾两次遇险。我初可以浮起来时,在临江寺江边地形的流向转弯处,水流把我冲向了中流,头没水下。朱老七(名自鑫)会水见势不妙,他马上游过来把我推向岸边。此后我就选静水处游,会游短距离后,走到水可及颈的深处转过身来,向浅水的岸边游。旅行昆仑渡那次,方向弄错了,向河心处游去。罗二娃知我水性,见势不妙,急游出来把我拉到岸边。这两次遇险,我都未告诉爸、娘,我继续游我的,后来还学会驾小木船。但我一生中未忘救命恩人,新近返里,只找到了朱老七,聚餐叙往事,敬酒。
在我小学这个阶段,成渝公路已经通了汽车,成渝铁路的勘测人员,有的已住到街上,多是外省人。民族矛盾突出了,红军北上抗日开始了长征,红四方面军的活动到了邻县安岳。安岳县的人有逃到街上来避难的,大人们到处在议论,徐向前“朱、毛”,穷人造反还组织妇女团、儿童团,真新鲜。也有人教唆,“童子军,童子军拿起棒棒打霉军”(红是吉利,避用,霉是咒骂),接着,就是引起极大震动的西安事变和芦沟桥事变。城市里的知识青年下乡来宣传救亡了。童子军的棒棒不打霉军了,小孩也不自充刘湘、杨森了,而是在棒棒上挂上小旗,旗上写班超、岳飞或戚继光等民族英雄的名字。唱的歌由“渔翁乐淘然”变成了“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最感人的国文,变成了语体文“最后一课”。我的课外生活,由听评书变为自己看小说,如《岳飞传》等。要学勾践卧薪偿胆,学祖逖闻鸡起舞了。由于我跳了班,1938年夏高小毕业。
五、我读初中
小学毕业后,我到资阳县城考取了县立初级中学。(我初中快毕业时,李光基才办了临江中学)我那个“买升升米卖筒筒米”的家,是负担不起学杂费和伙食费的。距临江寺十来里地有我们翁氏宗祠,拥有若干地产,每年收租金。租金用来每年办清明会,后人(不含女)清明节去祭祖后,可以免费吃一餐油大,我是吃过的。馀下的租金,遵祖训,可以用来资助族中可成才的子弟读书,如前清时的赶考费用。我小学毕业成绩考第二名,资阳县立中学第十六班录取92名学生,我名列第三。一放榜,我们街上就传开了,还有人说“翁叫化儿考上秀才了!”谋求宗祠资助,就不难了。我三年初中学业的费用,全靠翁氏宗祠的奖助。
学校在县城西街上,人学时正值抗目战争初期,学习就不仅是上课读书了。一早起来,就列队拉上城墙去跑步,回来后在操场集合,升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国旗,唱悲壮的抗日歌曲,而后才吃早餐。锻炼身体,保卫祖国,寓于实践之中。每星期一做“纪念周”,读“总理遗嘱”唱校歌“三贤故里”,责任感油然而生。晚上管理夜自习也仿军事化。某晚夜自习,我班闹哄哄的,级任老师庹麻子走来,在讲台上喊声“立正”,大家站立起来鸦雀无声了。庹老师又喊“把手都仲出来”,然后他对92名学生,用教鞭打了全堂。学生们肃然起敬。有个东北籍老师,随东北大学流亡到四川三台县毕业受聘来校任教,每听他唱起“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就见他泪流满面。冯玉祥将军来资阳动员群众抗日,我虽未完全听懂他的话,但他那高大的身躯与表情、激动的语调,给人以感情和力量。我也参加了学生结队宣传,演讲、唱歌、打金钱板、演戏等抗日活动。
小妹还记得我上初中后的变化。“你放寒假回来,第二天一早你就只穿一件单衣跑出去,天气又很冷,很久都未回来,一家人都吓倒了。你回来后,才知道你跑步到了蒙子凹,又再跑回来”。“你变了,无论白天晚上,你都是一个人躲起来抱着书看。后来娘常教育我,说哥最爱书了,书比什么东西都宝贝,总是收拾得巴巴适适的。”
由于躲日本飞机空袭,第二年学校迁到了乡下的昆仑渡上课。.利用禹王宫及附近房屋,背山面水,野外活动多了,大规模的活动相对少些,教学比较正常。
最近会见当时的同班同学陈吉康对我谈起当时的一件事,他说“我陈吉康此生教了一辈子中学,还未遇见过我们上初中时你那样的学生。那时,矮矮的几何老师在黑板上证明几何定律大家都在静听,你却突然站起来,指出老师的不是之处,老师给你讲理你也讲你的理就是不让,使老师下不了台”。(在另一处会见同班同学刘松茂,也是主动作如是说)陈又说,“后来我读建国中学高中时,晚上夜自习时在看你写来的一封长信,未看完就被教务主任发觉没收去了,我也不敢再问。后来我们资阳籍的朱老师告诉我教务主任把你的信在教师中传阅大家的评价都很高”
初中时令我最难忘的是我今年的悼李少柏诗:“三贤故里榜出新,重义栋臣长
溥君;墨效板桥潇洒泼,笔学鲁迅结同心”。和“曩者吾曾论死生,羡醺李白程咬金;栋臣早走半世纪奈何桥肩等后人”。胡重义(即李少柏)、黄栋臣、翁长溥被我喻为新三贤,这三个人在中学招生放榜时,均名列前茅。物以类聚,鸟以群飞,这三个不追求吃喝玩乐而追求课外学问的穷小子,很快就结合在一起,成了终身的好朋友。
黄栋臣,城北莲花山人,“唐高宗时智诜在此凿池种白莲,旧说莲花不常开,遇科场年,莲放,科名如其数”。他出身于早已破落的书香门第,人初中前曾在内江当过多年学徒,比我大四岁。他穷而多艺,他的一切用品都是他自己动手做的。自制的布鞋,缝的布鞋底跟部,还固定一枚铜钱以耐磨,属首创。他自己做的钢笔,是用铜质毛笔笔套剖开加工而成,还用以赠送买不起钢笔的穷同学。他更加多才,内江是本地区的商业中心,涉外较多,几年学徒生涯中,他自学到了很多东西。对鲁迅、郭沫若、矛盾、巴金等,我当时很生疏,他对其人其文都知之颇多,还学鲁迅写文章。也懂扬州八怪,学郑板桥体写得一手好字。吹口琴不只调子多,还会吹复音。我视他如师兄,不幸英年早逝。1942年我曾仿他的笔调,写我同他的最后一面,以寄哀思:“几朵浮云,一江秋水,两岸蓼花,一条归途,四只欲泪的眼,两颗破碎的心,再会吧,请自珍重。亲爱的朋友呀!未料到这就是我俩的永别??”
胡重义,其母是成都的女学生,被李姓县官纳为妾,迁回故里。重义出生后,其母带其处逃,初中时重义为资阳胡姓的养子,比我大两岁。后来归宗改名李少柏他喜文、乐、美、体,也较我见多识广。后毕业于西北师范学院,解放后被选拔到北京全国总工会文工团搞创作,因所写剧本被打成右派分子,脱帽后终身任教,今年卒。
初中三年,我们三人以栋臣为兄长,过从甚密。课余,或议论老师讲课,或漫谈古今文学;吹口琴、笛子、洞肃,唱各种歌曲、川戏。假日则爬山、游水、访古迹、或相互到家议论,磨墨学黄栋臣写字。
我们的课外自学是很活的。冬天下雪,我们三人在雪景下,黄栋臣就抛出张打油诗“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少柏从成都客那里学到了“夜半歌声”,在晚上他就教我唱“谁同我等待着天明?”我小时从临江寺街上“烂肚皮”(传专想怪)那里学到些丑角川戏在赶路时走累了,我就唱出来教少白唱多年后他还记得,英雄出场的道白“豪杰出世以来,两膀具有万贯家财,在家打死爹娘无数……”;皇帝出场唱“王出宫只见得红苕高吊,金殿上摆满了砂锅鼎锅。我在别人家一幅字画上看见一个字,禾字边一个龟的繁写字,问主人不能答,查字典,找不到,问栋臣,他告诉我“是春秋的秋字的古写法”,同时送我一幅他用郑板桥体写的字:“园林暑渐收,凉风至是清秋,问清秋何在?秋在树梢头,虫唧唧叫澈了长夜悠悠。望碧天云尽雁衔月,闻丹桂花香满楼,菊花尽,百花休,荒园冷落使人愁”。我就长期贴在我家的墙上用来激励自己学文练字。
1941年夏,我们唱“同学们,大家起来,担负起天下的兴亡”后,就初中毕业了。同学临别,时兴题字,与我题得多并记得牢的是《孟子》曰“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
六、远离家乡
初中未毕业前,经我多方打听,我就想到成都去考省立石室中学、省立成属联中和私立树德中学。我感兴趣的,不是别人介绍的师资如何好,名气如何大,而是奖学金、助学金有多少?人贵有自知之明。在这三个学校读高中,若期终考试成绩在前面三或五名,下学期不只学杂费全免,奖学金也够伙食费了。初中毕业后,在报纸上又看见在陪都重庆的国立中央工业专科职业学校招生广告,在成都设有考区,从而引起我再思考。第一,国立中央工校,不管期考名次,基本上是公费,能保证读到底。第二,学而优则仕,父教“事可作而官不可为”,俠义之说是官场污浊,我不想做官。我已受到工业救国论的影响,在临江寺亲自见过成渝铁路的勘测活动,在机、土、化、电四科中,我决心报考土木工程科。
去成都,那时已有汽车、黄包车,我们只能顶烈日步行。到成都后,既无亲友可投靠,也无钱住旅馆,靠一个同学在成城中学(望江楼对岸)有个熟人可寄居。所谓寄居,是晚上借用教室里的长课桌,用自己的小包作枕,躺卧桌上,白天做点教室清洁。我对成都的观感“祠堂街头书市好,春熙路看霓红灯”。但感触最深的却是正碰上了7月28日的大轰炸。空袭警报哀鸣,我飞腿向东郊长跑,跑到田野,仰卧地坪。敌机来了,三架一小组,九架一大组,共108架,然后听到爆炸声。事后去看后果时,尸体已收,但见少城公园和若干街道旁的残断树枝上,还挂有人肠子和血迹。听说,有的人未被炸死,跑警报也跑死了,跑来口吐白沫,倒地不起。血的教训,工业落后就要挨打,这更坚定了我学工以振兴工业的思想。
成都的三个高中我都考上了,久等重庆无消息,先骑骡子再等马,我到已迁新繁的石室中学报到注册,上课了。感到老师上课的确水平高,但不到一个月,收到了重庆国立中央工校的录取通知,又收到黄栋臣从资中师范的来信,他也在录取之列我若被录,希回到资阳县城相会;以便同行。这正合我意,立即办退学手续回家。
去重庆求学是出远门,寒暑假期也难于回家了。爸、娘、大姐见我主意已定,只能给我煮点吃的,准备点用的,千叮万嘱,送我上一艘木船,去资阳与黄栋臣相会在资阳同黄栋臣结伴出发,每人一条扁担,一头是一口破旧箱子,另一头是一床旧棉被,全靠步行。晚上,在别人的屋詹之下,打开各人的被子作铺,相依而眠。白天一早赶路,上午在地摊上吃碗帽儿头(米饭状),用泡萝卜下饭,下午吃两条煮红薯。从资阳出发,经过资中、内江、隆昌、荣昌、永川、壁山等县,整整七天走到了重庆沙坪坝我俩那时感到的并不是苦,而是兴奋和新奇,一路谈笑风生,充满着希望。经过内江捭木镇时,这里正在建跨沱江的成渝公路桥,尚未竣工。我俩停下来仔细察看,好高好大呵!我还说“将来我就是修这个的”。(那时的川话有“荣隆二昌出麻布”,我俩就注意麻田,看一些店铺,还问长道短。经过壁山县时,我就讲临江寺为纪念一个壁山籍清官,有壁山菩萨出驾等。)
国立中央工校虽属基本公费,但在初入学时也要交一定的注册费用。我俩沿途虽非常节省,但我注册后只剩下两角钱了,而黄栋臣的注册费还差五角钱。我俩同经办人员说了很多好话,要求通融,等以后再补,但就是不让栋臣注册。打听到校长魏元光是留美博士、刚到美国考察过职业教育才回来的教育家、参政会的参政员,我们决心去找校长。见一个梳油头,戴眼镜、穿皮鞋的高大个子,笔挺威严地走过来我俩就抢上前去苦苦哀求。他面容很冷淡,说小事勿找他,一再斥退。唯一可变卖换钱的,是临行时大姐给我的一件旧线新织的绿色毛线背心了,我决心要卖出去以凑足注册费。栋臣说,“如此无情的地方,不收注册费我也不读了。还是回去读我的资中师范”。我再也改变不了他的意志。他回去在资中师范不到一年,就因贫病交迫而死,永别了!
我则一个人留下来,开始了长期在外并不断地进入了新的境界的人生历程,时年17岁。毛泽东17岁结束少年时的离家诗,我颇感心声类同:
孩儿立志出乡关,
学不成名哲不还,
骨埋何须桑梓地,
人生无处不青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