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着走着就走到了冬天。走着走着就走丢了爸爸。这是一个没有冬天的冬天。这是一个难以忘记的冬天。

这个冬天，父亲走了。从这一年的春末开始，看上去身体无恙的父亲不停地走着。四月份，先是走进二五四医院，继而住进胸科医院，五月份回到家中。一个多月后的六月里，几次三番急奔总医院，各种检查，各种折腾，各种燥热天气，各种战地救护般的乌烟瘴气。无奈，逃离首屈一指却徒有其名的总大医院，及时进入打通关节的二五四。七月，胆管手术后再次回到家中。此间，陪伴父亲的护工王、杨、赵、刘，走马灯一样，一波一波频繁更替。八月底辞了护工，九月安好，十月十二号早上，120再次把父亲送进二五四。爸爸从这一年春天开始，一路走来，竟没有安稳地度过每一个季节。秋去冬来，爸爸竟然在医院的病床上迈过八十八岁生日的门槛，十二月三号，初冬时节，爸爸走了。

在这个反反复复、进进出出、忙忙碌碌、纠纠结结的过程中，父亲，又该是多么忍受痛苦，多么历经折磨，多么无所适从地适应着家中形形色色的外人，多么欲言又止地在心里摩挲着自己的所思所想？在最后的那50多个日日夜夜，又该是多么痛苦无助，多么隐忍煎熬，多么没有隐私，多么有失尊严？可爸爸又是一个多么温文儒雅，气度不凡，品行高洁，曲高和寡的人啊！所以，永远都不要再说我们在这个过程中怎样不余遗力地为父亲急急奔走，谁能真正体会、感受和替代这个过程中父亲所经历的一切痛苦、一切无奈、一切一切的身心折磨和欲说还休。

病床上的父亲，虽然痛苦地熬过了妈妈的忌日，送走了秋天，进入了冬天，翻开了88岁这一页，但终究无法像往常一样感受冬天的到来。当他老人家走出医院的时候，却已经无法切身地感受这个冬天。最多，也只可能在去往天堂的路上，俯瞰冬日里无限萧条的津沽大地和为他老人家送行的子子孙孙。没有冬天的一年是不完整的一年。这一年的冬天，父亲走了，曲终人散，呜呼哀哉。

这个冬天，父亲走了。明明知道这一天已然无法回避，但当这一天来临的时候，脑子里依然一片空白，木木然一派苍茫，缓不过来，没有感觉。任何悲恸欲绝，痛哭流涕，捶胸顿足，都太过浅薄，太过外露，太过表象，都无济于事。让我耿耿于怀，追悔莫及，遗憾终生的是，在父亲最后的日子里，我这个家中的老大，却没有把父亲陪伴到底；父亲临行时的那个深夜，我却躺在自家床上茫然无知；最最不可饶恕的是，父亲临行时医院电话打过来的时候，枕边手机竟哑然无声！凌晨睁眼摸看手机时，一切为时已晚，为时已晚，为时已晚！此憾绵绵，没有绝期。

有始以来，我缺憾了这个冬天。隔着玻璃，不时看远处那一湾身姿挺拔树冠茂密的白杨，魔术般不断地变换装束，一身浓绿慢慢点染金黄，继而黄袍加身，忽而落叶片片，最终满目萧然，一丝不挂地裸露着怔怔向上的根根枝杈。我之于这个冬天，与其说有无异议无。眼下，时至岁末，人们急切翘盼春天的来临，冬天竟这样被人们视如敝履。太无情。没有冬天狠狠抵挡着一年里全部的严寒冷酷，又怎么能有接下来的春和景明呢？写到这里，似有很多很多话想说，却又说不出来，上不来又下不去。这种感觉，难受，我的五脏六腑遭袭在了这个冬天。越是这样，越让我放不下，忘不了这个冬天，为了父亲，为了永远的怀念。

戊戌岁末 2019.1.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