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飞兄已然仙逝，逝者自安，存者缅记。
   我与兄十二年前同入一校就学，虽同级同门，然性情迥异，每次见面所谈，无非学问。兄曾谈笑间试与我论风月，我故作正义凛然状，兄遂退缩，此后所谈者，依然学问。我自恃科班出身，每论及法学诸事，常居高临下；兄虽心有不甘，然额首以争，有理有节，不失风雅。
   去年十二月十九日，我最后一次到医院探望。是时兄已病痛缠身，精力不济，我尽力避谈国家大事，多问家常冷暖，然兄不允，畅聊一小时《史记》。我欲点评，为兄所阻，整整一小时，皆听其独论。立论之果决，逻辑之清晰，思维之敏锐，异于平常且全然不显病态。
   言毕，兄叹气，告我：“历史上的人无非如此，对你，我还要评价两句”，我点头。
   兄言：“你的优点是心有恒念，一以贯之；缺点是不甚聪明，且玩世不恭。以后宜谦虚谨慎，切勿乱言。”我点头。
兄闭眼，言：“我累了，你让我休息一会吧”。我遂告退。
   出病房后我已不能直立，此情此感无以言喻，只能将兄所言实录如下：
“《史记》篇章之意在天人感应：三十（世家）为半甲子、加七十（列传）为一百，寓意全部人事；十（表）对天干、八（书）对八卦，寓意天道。本纪始于五帝（核心是禅让），终于今上（核心是专权），是为文明政治之衰颓；世家始于吴太伯（核心是文明通过封建播于远方），终于三王（核心是封建最终失败），是为文明制度之瓦解；列传始于伯夷（核心是忠烈），终于货值（核心是利禄），是为文明精神之消弭。整个史记乃是一部文明衰退史，如以斯宾格勒之《西方的没落》做比，《史记》乃是“东方的没落”。是在不可避免的没落中，给后人留一些文明的遗迹，让人知道真正的文明是何模样。华夏文明自秦汉以来已死，且每况愈下，秦汉以来，历史即一部“深渊史”，即不断滑向深渊——周亡于诸侯，秦亡于遗族，汉亡于外戚、唐亡于藩镇、宋亡于夷狄——每况愈下。”
   “项王之贵族精神虽高贵，但高贵精神往往缺乏节制，暴虐滥杀；刘邦的平民政治虽低贱，但低贱的坦诚往往宽厚平和，让人能活。苟活必胜取义，此为文明衰退的终极动力。要在高贵中求节制，在苟活中取仁义，此为真正天道，对此，除脱离尘世“究天人之际”外已别无他法。”
   现今，兄如其所言，已超然于世外，入天人之际，无政治、无文明、无制度、无精神、无高贵亦无苟活之累，如其之名——“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所谓“心哀而歌不乐，心乐而哭不哀”；吾哀吾兄，吾亦乐吾兄，亦哀亦乐，是为友人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