劲华
2016-4-3(修改了几处姐姐指出的误忆)
又到了清明时节。昨日想写点的时候,天空阴暗,空气中夹杂着一丝凉意,似乎刻意要给这个节日营造压抑的气氛。今日,艳阳高照,春光明媚。先抑后扬,预示着这个时节带来的应是更多的希望。
清明节好像是唯一不易送问候的节日。为什么不能送上问候和祝福? 可以的!只是不用大声地说出,可以默默地在心里,说给自己。每年到这个时节,总会想起父亲,默默地祝福他;走过一些地方,看到当地人怀念故人的一些方式时,也会想起父亲,默默地祝福他。最近十来年,在怀念和祝福他的同时,也祝福母亲身体健康,再让我们享受更多的幸福。
父亲逝去快30年了。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淡,越来越不清晰。偶尔的一件事、一个景象会触动久远模糊的记忆,而这样的景象也正在渐渐地消失,悄悄地离去。永远留下的可能是继承在身的某些基因 —— 一点的相貌和一点的神似。
父亲的去世源于心脏病突发,母亲一点也没有觉察到任何迹象。那一天,记忆深刻,不仅仅那一天是一个伟人的诞辰日。那时的我,刚刚工作不到半年,正意气风发、踌躇满志。那一天的晚上,要第一次承担重任独自去东北,正好也是父亲曾经工作过的地方。下午,研究室主任助理 —— 也是一位不会忘记的好大姐,神情肃穆地告诉了噩耗,极力地安慰我,帮我安排好了工作、准备好了回家乡的火车票。我知道,未来的几天十分艰难,独自在操场上转圈熬时光,晚饭吃的比往常多一些,然后还去了研究所的浴室。
至今令我意外、不得其解的是,在浴室外面,研究所一个资深研究员在等我。他特意打听、找到我,来叮嘱和安慰我。就是简单的握手,简单的几句话,我有受宠若惊的感觉。后来想想,可能是我们小组的工作给了他很大的支持。[ 那是一个在北京的研究总院都受到礼遇的人物,很少出现在研究所。我们年轻人平日是难得一见的;即使迎面见到、侧身向他恭敬地问候,通常也不会得到他的回应。感觉他就是不食人间烟火、高高在上的神人,用现在的话就是大咖。那时,他负责研制新一代高性能计算机,当时与清华大学、国防科技大学同步,应该说条件还要更优越一些,因为他有十分具体的、迫切需要的应用和充足的资金。回来后也没能当面感谢他。后来他举家迁移到香港。]
这段清晰记忆的,不是父亲,是由父亲引起的,也是唯一能够清晰记得时间和细节的。
和父亲一起生活的时间总共不过四分之一个世纪。高中起就住校,每周回家一次;然后是大学、研究生,和父母的见面也只是在寒暑假期。其中的几个假期,包括春节的寒假,还是拿起行李就坐上火车到了父母的老家。那时的我,没有想到父母的期盼,也考虑不到姑姑、舅舅们的诧异。直到之后的一段时间,很久,才渐渐地感受到父母对孩子的爱与恋。想报答父爱,他早已乘鹤而去。如今,唯有加倍珍爱母亲,传递对父亲的爱。
父亲走了快30年,真的很少、似乎也没有时间想起他什么。在人生的征途中疲于奔命、边走边看沿途景色是一个借口,不愿意回顾过去而向往未来、想走的更快更远是一个借口,不想悲伤、更喜快乐可能也是一个借口。但是,无论如何,还是忘不了父亲。
父亲的一生道路坎坷,与世无争。从1957年起就一直强行背负政治压力,直至70年末。依稀记得一次在家门口附近看见父亲在建筑工地,觉得诧异;那时还不懂什么是右派、臭老九的含义。父亲应该是乐观的,一定是善良的。难以忘记的是那几年,父亲从厂里的技术部门下放到车间“改造”期间,晚上经常有愁眉苦脸的叔叔阿姨来家里,和父亲长谈,之后很人们大多面容轻松地离去。后来知道,当时国家经济困难,那些从农村到城市工作的青年工人的生活特别拮据。为了互相照应、应对重大困窘,车间里的工人师傅每人出资成立了“互助金”,身为技术人员的父亲出资最多,成为大家信赖的保管员。那几年,家里吃过野菜,父母从未用过互助金的一分钱,也没有一个工人师傅来家里吵闹过分配不公。几年以后,父亲平反,离开车间、回到厂里技术部门,工人们依依不舍。
听说他在厂里技术学校当教员的时候,还当了班主任,自编自讲不说,对待学生特别善良、充满父爱,几乎没有对学生发过脾气。在后来最后送他一程的的时候,有那么多当年的学生前来,我可以感受到学生对他的感谢。
父亲走了快30年了,总不能忘怀,或许是在我们姊妹当中,我在很多方面更多地继承了父亲。
父亲是上世纪50年代苏联专家培养过的第一批中国技术人员。之后在内地参与建设一个大型国有企业,成为工程师。他不是单纯的产品工程师,可能还懂工艺、质管和规划。这是因为,退休之后,他受聘于中原、浙江、内蒙等地的多个企业,提供的技术有产品制作、工艺以及工厂、车间的建设。退休的前几年,为了培养技术工人,他进入工厂的技术学校当教员,自己编写培训教材。听说,也看到了,他参与编写的厂史,是少有的没上过大学的工程师,文笔应该不错。[ 春节期间听说那个老厂址要保留下来,成为工业时代的文物,类似德国鲁尔工业地区作为德国、乃至欧洲煤炭能源时代的工业历史博物馆。]
我,在不知不觉中追随了他,走了类似的职业道路,可能比他走的还要远一些。所谓青出于蓝,可以是告慰父亲对我的培养和期望吧。出国之前,我曾在香港接受过北美公司一个月的专业培训。当我在西欧攻读博士的时候,或许和谁提到过父亲也受过欧式教育,我只是在时空上离家更远、更长。毕业后,我也在国家的一个大型企业作为研究员工作,没有直接参与产品的研制,主要是软件开发的流程改进(类似于传统产业的工艺),然后是企业的信息化建设。如今,也是教书,在大学。
父亲个子不高 —— 当然,长沙人普遍不高 —— 有张照片是篮球比赛结束后他们队员的合影。父亲喜爱走动,热爱生活,可以从他每年非常多的照片看出,可以从他退休后不知疲倦地从南到北地受聘于各个企业中看出。我算他的后代中最爱体育运动的了,而且,还可以说是青出于蓝 —— 从他喜欢的棋牌类、球类,到他可能没有尝试过的三大球、两小球、体操、武术和游泳。小时候,最喜欢他骑车带着我到处游玩。至今回到家乡还是要走走其中的一段路,快辨认不出、快要消失的路。后来长大的我,也多次骑单车往返百十公里、看望乡下的亲戚,也经常骑车在绿色田野、在黑森林里穿梭,也曾漫无目的地独自徒步十几公里;一直喜欢四处游动。
当然,和父亲还有一些的不同。比如,父亲基本不做、也不会做家务,似乎也不讲究饮食;而我在大学期间就和同学们尝试自己做饭了,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的独立生活,能保证自己一人也能吃到美食(当然要感谢母亲)。作为小儿子,从小就受到父亲特别的关爱,在外求学期间经常收到他中国式父爱的信件;如今我试图照着去做,但可能还缺乏点什么。听母亲讲,父亲年青时非常讲究形象,比如晚上睡觉要带着发套,保持头发一丝不乱地出门;我则做不到那么地精致了。字,没父亲写的那么好;文笔,似乎更比不了他;也成不了企业、或某个组织的元老。但是,应该、而且可以再努力,再增添一些耐心和爱心,像父亲一样成为深受学生爱戴的教师;应该再努力耕耘、出版几本有用的教材;应该再努力做比他要做过的、更多的有意义的事,比如培养和发现后备研究人才,探究科学技术问题,为社会、为政府提供专业咨询服务。
我们都希望继承前辈的优点和长处,这样,家族才能进步,社会才能进步,人类才能在地球上持久地存在下去。
回忆父亲,希望留住美好的;回忆父亲,也希望摒弃不好的,比如不能像他那样烟不离手,不能像他那样为一件事焦虑如焚、夜不能寐。时代不同了,怀念不应该只是忧伤,也应该是为了祝福和感恩。所以,在看望他的时候,不再给他点烟、也不再为他鸣炮,可以就是简单地清扫灰土和问候。在想念他的时候,不再拘于礼数;想念就是想念,无论身在何处。不变的是,是对他在另一个世界的感恩和祝福,对他留下的亲人的感恩和祝福。
[ 谢谢湖南家乡的一个姐姐,加强了我对清明节另外的一个理解—— 感恩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