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到的春天
——我的自述
(一)
1931年9月24日生于广西马山的一个小山村,有文字记载的是农历八月十三日,听母亲说过,生我后两天就吃月饼过中秋节,所以记得很牢。
父亲叫卓吉通,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有一个叔叔叫卓庆通,自幼父母双亡,靠祖上留下的几畝山地维持生活。除父亲和叔叔外,还有四个大姑,一个嫁到壮族的波浪村,一个嫁到甘谷村,一个嫁到潭岭村,一个嫁到马草村。
母亲郑氏,也是一个勤劳的农妇,有一个舅舅叫郑端文,自小在外打工,30多岁后才回到老家与一个三家村的女人结婚成家,但不久就因病不治身亡。听母亲说过,还有一个小姨,四五岁时下到池塘里去捞别人洗藕时扔下的莲节而被淹死。
听母亲说,在生我的前面有一个姐姐,不久就夭折,故生下我后,父亲就给我取名“阿陶”,客家话中的“陶”字就是捆绑的意思,和北方人称“锁住”是一个意思。我在家族中排行“先”字辈,故名“陶先”。开始是写桃花的桃,被人以为是一个女人的名字,故后来改成姓陶的陶,或称陶瓷器的陶,其间还改叫过卓成山,别人都叫阿陶惯了,没人叫新名,渐渐的就遗忘了。加上我认为,名字好听不好听无所谓,只要当了官,出了名也就自然好听了,所以后来没有再改名。
母亲在我小学将要毕业的那年,我十四岁时就去世了,享年只有四十多岁,在此之前不久,父亲娶了一个壮族的继母,同时带来一个叫阿桶的妹妹,后来继母又生了一个妹妹和一个弟弟,妹妹叫阿岩,弟弟叫堂先。
我还有一个同胞妹妹,叫卓团秀,在她下面还有一个妹妹,不足一岁就夭折。母亲逝世时团秀妹妹才五六岁,还经常叫肚子痛,是胃酸过多造成的,也没请医生看,痛时往地上打滚,过了两三天,吐出酸水就好了。这样一闹,身体就差多了,面黄肌瘦,邻居伯母叔母们见了都非常可怜她。然而继母则经常虐待她,有时还打她骂她,有一次都分家了,不知道为什么打她,而且打得很厉害,我告诉村上老人,做我父亲的工作。所以当我有条件的时候就叫她出来跟我,村干部们也都非常支持,很快给她开了户口迁出证。1957年初到洛阳后不久,就与雇她当保姆的广东老乡,叫林汉忠的工程师调去焦作市。1958年出来参加工作,结婚生子定居焦作。继母去世时,她和丈夫孟宪林去广西老家奔丧吊唁,我则因故没有回去,只寄去200元做丧葬之用,可见她对继母还是不记前仇的。
外祖父外祖母逝世很早,母亲在附近一个叫“龙口墟”的地方认了一个干妈,干爹姓梁,据说是当年走广东兵时从思恩府迁来的,有两个舅舅,大舅叫梁厚林,是一个有名望的人,解放前当过县长的秘书,解放后被捉去劳改。所以我每次填登记表,在“社会关系”栏内填了与他的关系。除此之外,我所有的亲戚朋友,都是老实巴交的农民,没有哪个值得填上去的。
查家谱得知,老祖宗在河南固始县,唐代是因中原战乱逃入福建福州,人称“客家”,后分支广东平远。清乾隆年间迁广西宾阳,后分支马山石塘,故在我们身上体现出许多“客家”人所具有的拼搏精神,吃苦耐劳的优秀品质。
有了这种客家人的精神,加上父母有点好运气,好几年每年都养得一两头大猪,卖了猪,卖了些山地,凑够一些钱买了一些较好的水田,这样打下来的粮食不仅够吃而且有些节余,加上父亲有时也去做盐贩,家中日子好过多了,这给我日后上学读书打下良好基础,打破了世代不识字的状况。
然而好景不长,倒霉的日子就来了,母亲去世后,再也见不到大猪了。牛瘟袭来,唯一的一头耕牛死了。卖了几亩田,刚买回一头牛,又跌到山沟里摔死了,一个种田人家,无牛使用,惨况可想而知。
(二)
六岁上了村里的一所私塾,教师是村上稍有点文化的人,名叫林树青。在那里混了半年,识不了几个字,后来不知什么原因学校停办了,就到离村一公里的石塘小学去读。这就比较正规了。记得当时叫“那马县石塘乡国民基础中心小学”,设有初级部和高级部,初级部归石塘街管,高级部归石塘乡管。初级部学制四年,毕业后经全乡统考升入高级部,高级部学制两年,但由于走日本,所以读了三年才毕业。然而却没有拿到毕业证书,原因是我们和班主任苏绍理照了全班像,没有请校长韦相贤参加,他认为是我们不尊重他,一气之下叫我们找班主任要毕业证去!幸好在此之前我们手写了一张毕业证书,偷偷到校长办公室去把印盖上,不发正式毕业证书也无所谓了。可后来却引出我连小学都没毕业的话来。
在一次高小数学竞赛中,全班就我一个人达到及格并取得第一名,数学教师李生仁把他的一本《甘薯皮》奖给我,这本书没有什么看头,也不值几个钱,但给我提高信心不少。
当年小学读完去考初中。那时那马县只有一所初中,春季秋季都招生,考完本县初中又赶去考邻县的初中,考完我很有把握的认为一定能考上,因为我的数学条条都做对,取100分没问题,但结果却是名落孙山,比我差的人却榜上有名,因为他爸是国民党县党部书记,然而假的就是假的,这人连留三级,被除名了。
为了有书读,不得不又赶去考一所私立初级中学——武鸣县私立阳明初级中学,这里学费较高,考生较少,录取率是50%,即两人录取一人,考取的把握更大了。结果不出所料,考上了。但只读了几个月,就因病退学了,别看只读了几个月,也算是一位初中生,有几位同学也是只读了几个月,他们凭此当了民办小学教师。
第二年带病出征,仍考本县唯一的初中,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结果榜上有名。该校在县城一个山坡上,离家三十华里,每个星期天回家背米来做伙食,有时是父亲送来,有时在学校开伙,有时在居民家搭伙。一天交一升米(1.5斤),含菜在内。
学习是非常轻松的,记得有一次上数学课,教师在上面讲,我偷偷溜了出来去上厕所,回来后教师把我叫上黑板去做一道题,这题是难题,我三下五除二就正确的做出来了,教师看了只是说,你会了也不要影响大家呀!这一学期下来,全班五六十人中有不少人留级或自动退学,到第三学期就只剩下三十多人了。在这一学期中,一次数学竞赛,我和另一位同学都是满分,但我比他先交卷,故第一名是我的,仅取第一名,教师奖给一刀纸,虽不值几个钱,但对我鼓励都很大。
第五学期开学不久的一天,我在学校的布告栏里,不知不觉的看到一则通告:“下列同学获得二百斤大米的奖学金,并免交学杂费。”其中就有我的名字,我高兴极了,在此之前我正愁着如何从家里背大米交学费呢!这可好了,不仅不用交了,而且这一学期都不用回家背大米来下锅了。记得有一个同学叫黄建功的,由于急着交学费,我就写了一张收条交给他,去领我的奖学金来交,在他方便的时候还我。这又是一次极大的鼓舞。所以第五学期一结束,就向学校要了一张“在校证明”,准备去考高中。并利用暑假期间自学第六学期的课程。课本是从高年级的同学那里借来的。此时正是大热天,也是农忙季节,本来我应随父亲下田干活的,但父亲则叫我在家好好学习,不用去干活了。每当我看到父亲从地里满头大汗回来时,我就感到如不用功学习,真对不起辛劳的父亲呀!
那时一个专区只有一所高中,我所在的专区叫武鸣专区,有一所省立武鸣高级中学,离家一百多公里,要步行二天。头天早上七八点动身至太阳下山才能走了一半,停下来住旅店,第二天继续走。我背着一个小包袱,路上行人稀少,独自一人走在山间小道上还有点害怕。这时从后面开来一辆吉普车,车上坐五六个青年人,我向他们招手,要求搭车,可是他们不仅不停车,反而讥笑我,后来有一个成了同学,见面时笑笑表示歉意。事后我想不让搭车也好,离目的地也不远了,如果我上了他们的车,问我要车费,我连住旅社的钱都不够了。过后想想为什么不叫上几个同学同行呢?可能是比我高年级的不熟悉,同班没人敢去吧!
我拿着“在校证明书”来到学校报名,当一切都顺利办完将要离去时,他们又把我叫住,要再看看我的证明,我想这还有假吗?看后他们小声地说:“校长黄建成”,当时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一年后我才知道黄建成是一个地下共产党员,解放后出任我们县的县长。
在考试过程中,除英语外我总是第一个交卷,特别是数学,用不到一半时间就交卷,而且是经过验算无误才交的,所以我认为考上没问题。然而放榜时名落孙山。同时又在榜边贴出一则通告,说名额未招够,再招第二次,明显是巧要钱,报名费一元光洋,可买大米四十斤。此时我所带盘缠已经用光,正想打道回府。突然来了一个灵感,去和一个在此工作的老乡商量,借点钱给我再应考一次,这个老乡欣然同意,于是我就留了下来,继续准备考试。
笔试后是面试,老师问我这次考得怎样?我说比上次更有把握了。果然不错,考了个第二名。开始上课了,那位面试老师,向我提问一个问题,我回答后,他说你是同等学历参考的吧?我说不是,是肄业!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没有被录取。或因为我的校长是地下共产党员吧!后来有人据此说我是初中没有毕业的水平,为此我不感到害羞,反而感到自豪。
此时家庭经济已经很困难,耕牛两次死亡,一次是瘟疫,一次是滑坡。这两次打击,使一个中农之家跌落到借债度日的地步。无奈,不得不把买来没几年的水田卖了,以还欠债。所以我虽然上了高中,并不想读到毕业,第二个学期就失学在家帮助父亲种地,但又不甘心在家当一辈农民,种那几亩地过日子。此时正值解放之初,书没有读了,干什么去呢?于是我到处奔走,寻找出路。
第一次去找上面提到那位黄建成校长,他现在是我们县的县长。走在县城大街上,正好看见了他,我把他叫住,他把我领到他的办公室,我把来意说了说,他说没有什么工作可做。实际上解放之初,是有很多工作要做的,只是他对我不太了解,特别我的阶级成分不了解,不敢使用而已。后来我知道一个初中同学,不是直接去找他,而是挑了一担鸭到县城去卖,在街上被县长看见了。认为卖鸭的肯定是贫下中农子弟,就把这个同学介绍到地方工作队去工作,参加革命了。
从县长办公室出来,在一个广告栏看到一张招生广告,是“广西革命大学”,简称“革大”,招收五千人,只要初中文化水平,享受供给制,也就是说不用花自己的钱了,这是求之不得的事,当即前去报名。开始父亲不太同意我去,认为那是当兵的。对于当兵在父辈们来说就是被抓壮丁,然而我下了决心的,即使是当兵也去,不去在家干啥?我有文化,说不定还能混个排长连长当呢!最后说服父亲同意去了。带上两斤自己种的宇麻作为路费就上路了。步行了三天,来到省城南宁市,一打听,此招生已经结束回桂林去了。我只得失望而归。
那是1950年春天,我失学在家帮父亲种田,实际成了主力劳动,三伏天在田野里干活,头上有炎热的太阳,脚下有咬人吸血的蚂蝗,没有一种艰苦奋斗的精神是不行的。然而我把这些困难都克服了。一些农民兄弟都称赞我能吃苦耐劳,经过这半年多的考验,日后什么艰难困苦都能战而胜之。
这一时期使我感到困惑的是向何处去?就这样当一辈子的农民吗?于心不甘,好歹我也是一个高中生,这在山区农村里是没有几个的,如果我只是一个小学毕业生,我也甘当一辈子农民了。此时在我们那里正闹“土匪”,即地主武装暴乱,成立什么“反共救国军”、“解放人民军”,一些我原先的小学教师和同学去参加不少,村上一个地主,叫林肇求的就动员我赶快去参加。我对这些残兵败将能“救国”,则表示深深的怀疑,蒋介石几百万正规军都被消灭了,何况这区区地主武装!
为了认清当前的政治形势,经和父亲商量去武鸣高中复读,依当时家里的经济条件是办不到的。但是为了我的前途,使我不走入歧途,也不得不同意我去复读。经千方百计筹集到几个钱到了学校,不仅学费欠交,而且吃饭也成问题,吃了这餐不知下餐。我曾厚着脸皮去向只见过几次面的初中老师借钱,人家非常同情,把身上仅有的几毛钱都给了我。我的班主任叫葛用中,借给我二元钱,是借得最多的一个,至今也没有机会还他,由于经常想起这回事,所以能记住他的名字,若有机会我是要加倍偿还他的,他是否还活着,不得而知,活着的话也就九十多岁了。
由于生活处在困境中,晚上自习的灯油都买不起,学习难以安心。但是在这短短的时间里,学到了很多东西。首先是看清了全国的大好形势,中国人民解放军势如破竹的解放了全国;其次认识到共产党是为老百姓谋利益的党;第三,解放军打仗非常勇敢,冲锋在前,不怕牺牲,是任何敌人不可战胜的。于是我下定决心跟着共产党走,跟着解放军干。第一次是响应号召,报名参加“志愿军”要奔赴抗美援朝第一线。政审时问我为什么要参军?你的父亲同意吗?我说:“同意!父亲对我说过,再没有钱供我读书了,任你自己找出路吧!”身体更是没有问题,十九岁的小伙子,体育运动爱好者。但是最后名单下来,却没有我的名字。共有十几个同学榜上有名。其中有位女同学叫何冬梅的,在欢送大会上她家里的人找来了。坚决不让她走,我看到校长和她都难堪的样子。事后我才想起来,当时我若上去要求顶替她一定能得到批准,我的个人历史就要改写。后来听说这批高中学生志愿并未入朝而是到各大学去深造。
第二次是第四野战军招汽车司机培训班,有两个同乡同学都去报考了,条件只要初中文化水平,学习其间享受供给制,毕业后就参加工作,成为解放军中的一名成员。我向学校要介绍信,被学校拒绝了,说我欠交学费,交齐了才可以开介绍信,这时我连吃饭的钱都没有,哪来钱交学费!于是又失去了一次参加革命队伍的良机。二十年后知道一个叫韦振中的同学当了汽车团团长,后转业到广西南宁市汽车总站当党委书记。据他说是因为适应不了新疆的环境而自己要求转业的。
当兵去不成,学校即将进行期末考试,学校通知我,若不交清学费,则不能参加考试,我要求先允许参加考试,后补交学费,若不交可不计算成绩,答应是不行。这时已经进入1951年2月份,学校要放寒假了,我又不得不回到被土匪占据的老家。回到家后,我就给县委工作队寄去一封信,通过我的父亲去县城赶集亲手交给一个姓徐的队员。信中说我于某月某日回到老家,请分配我任务。因为离开学校时,学校开了一张介绍信,回乡后参加当地的剿匪工作,如写标语、搞宣传等。但没回信。然而这封信对我作用很大,表明了我的政治立场。
4月初,解放军剿匪部队来到我的家乡,三下五除二把猖狂一时的土匪剿个清光,县委工作队队长樊树章叫我出来把乡小学恢复起来并任教师。待遇是一天三斤大米,这在当时来说,每月能拿到九十斤大米,是很不错的了。但是只领了一个月,以后就领不到了。因为学生欠交学费过多,摊派到各家各户去的也收不上来。这是次要的,欠发,以后仍可补发。最主要的是被那些工作队员看不起,他们是国家正式干部,享受供给制,穿着发的干部服,按月领到津贴,多神气呀!我有点不服气。于是暑假一放假,我就找队长去,说我要去报考“中原大学”,当时队长只说了一句:“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嘛!”并没有做思想工作,也没问我有什么困难没有?对工作有没有意见?于是第二天我就上路去省城。后来听说队长到我家来找我,可已见不到我了。
报考首先得有介绍信或在校证明,我到哪儿去要这些证明呢?在去省城途中,我拐到高中学校,找到了教务处,说明来意,办事员看了一下本子,说不行!这学期你没有成绩。当我灰心丧气地走出校门时,我想我的不行,别人的总可以吧!于是我又返回去,说我要替别人领行不行?她说行!接着她又说你的也可以领,你是有第一学期的成绩嘛!交相片吧!我说那位同学的相片没带,就先办我的吧!拿到了这张肄业证明,我就匆匆赶路。这张粗纸腊板刻印的证书,决定了我的命运,故珍藏至今。
中原大学是现在“中南财经政法大学”的前身,当时只是一所干部培训学校,学制八个月,享受供给制待遇,不仅不用交学费,而吃饭穿衣不要花自己的钱,每月还发点零花钱,所以能考上这所学校,真是高兴极了。再不用为吃穿发愁,生活条件大大改善,还学会了抽烟,领来的一点津贴都用到这方面去了,而有些仔细的女同学还往家里寄钱呢!
1951年11月7日坐火车南下去广西宜山参加土改,我被分到一个分队当总务,领到一支三八式步枪,成天背来背去,神气十足,没舍得放过一枪。在一次麻痹大意中被一个叫胡梓才的同学,玩枪走火,把我的左腿穿了一个洞,流血不止,被送到宜山专区人民医院治疗,一个星期后回校住院。此时正值“三反”、“五反”,外科医生被当成“老虎”关起来批斗,由内科医生给我治病,结果疗效极差,直至外科医生解放回来,很快康复出院。同学们也结束土改返校,投入正常学习。
1952年2月的一天,系主任张天佐突然向全体同学宣布:根据中南教育局的指示,为迎接我国大规模经济建设高潮的到来,要培养一批经济建设人才,把短期训练班改为正规学习,学制二年。听到这个宣布,全体同学都兴奋得跳了起来。
经过再一年多的政治和业务学习,要进行毕业考试了,在毕业考试中,我门门功课成绩都良好,遗憾的没有一门优秀,为此后来被人说成学习很差的借口。其实《政治经济学》这门功课,我是背得滚瓜烂熟的,理解也是正确的,考个优秀是不成问题。这门课是面试,我把要阐述的各项内容顺序倒了过来,答完后老师指出,你背得很熟,但你为什么把后面的先讲,违背书中原意,所以只能给个良好的分数。从此我牢记这次教训,不再把第一当成第二来读,列在首位的都是有其重大意义的。
1953年夏天,我拿到大学毕业证书,结束了没有毕业证书的历史,和十多位同学离开有火炉之称的武汉,来到古都洛阳。从而结束了学生时代,进入工作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