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例是春风
——怀念丘传忻老师
江西水文化杂志编辑部作者:郭泽杰
掰指一算,大学毕业已有28年,太多的事情空余阑珊,惟有老师和同学之谊常记我心,依然温馨。
按一般思维定势,大学教授或以满腹经纶称誉,或以著作等身名世,或以特立独行标榜。显然,丘老师不是这些路数,他以传统的、普通的师道尊严受人尊敬。
丘老师是武汉水利电力学院农田水利工程系86级机排专业课老师。记忆中,1986年至1990年期间,教授为本科生上课的不是太多,据说有水平的教授都在忙于带研究生、搞科研、写专著。
说来惭愧,当时我对丘老师的履历与学术成就知之甚少,感觉他并不活跃与知名。这是很正常的,人文艺术,无论通俗通达,皆有受众受益,但凡识字,皆为可能拥趸;实在不行,自己登高一呼,起码混个脸熟。而工科大多冷门偏门,社会上懂行的人太少,即使专业水平再高,名声也多限于本专业本领域。直到近些年,我上网查询到2001年武汉大学出版社出版、丘老师编著的高校教材《泵站工程》有他的履历推荐介绍,篇幅很短:日本横滨国立大学高级访问学者;是较早的硕士指导师,从实验室、教研室、系至研究所都担任负责人,以副职居多;后来在中国水利学会等学术团体担任专委、常务委员或理事、主任等。大学历来讲究资历声望,“学优则仕”,能够担任哪怕是“很小的”一个专业职务均属难得。丘老师坚持为本科生上课,应是为师高格,我不由为之略略挺直了腰板。
开始熟悉丘老师大概是1988年我大三时期,当时大学改名风起云涌。一次课间休息,争论大学改名问题,丘老师说,武汉水利电力学院在水利与电力行业是块硬牌子,农水系的学生信得过,专业面宽,也很管用。当时,大家认作是“做学生思想工作”,一笑而过。及至2000年,武汉大学、武汉水利电力大学、武汉测绘科技大学、湖北医科大学合并组建新的武汉大学,各个学校大部分资源进行重新整合,通过耗散结构,建立了新的有序与均衡,而基于学缘关系的母校情结却难寻归属。那时,我们早已毕业离开学校,院系专业不见踪迹,对改名的水利系和新专业也知之甚少,对在校老师关于“可惜一批好专业和好老师”的感慨未必感同身受,而旧时风物的感念越发飘零,往日情怀也好像在世故中不断变得生分,这分明是一种“欲说还休”的胸中块垒。“冉冉问征途,谁是长年者”。最终才幡然醒悟,当年丘老师所言称是,事物的感悟确实离不开见识。
第二年前期校园正纷扰,不少教学楼关门不上课。有一堂上午的课感触很深,望中犹记。那次上课的学生特别少,丘老师衣着一贯的整齐,有些花白的头发向后梳着,体态略显单薄,轻声咳嗽着走进教室,一如平常宣布上课、板书、讲解,直到下课,始终没有一句与课堂无关的话语。窗外是典型的暮春天气,细雨微寒,老教学楼旁的樱树虬枝盘桓,落英缤纷。
丘老师上课绝对不是闳中肆外、激情飞扬的那种,他总是微笑的,不疾不徐,不枝不蔓,不忮不求,好像从来没有脾气。但也有例外,大四写毕业论文,刚好是泵及泵站教研室的课题,丘老师是课题组负责人,刘光临老师是毕业论文的指导老师,他们一起带着课题组和实习学生到赣州市章江水轮泵站。刚到现场,两人针对机房测试仪器的布设方案各抒己见,很快就脸红耳赤地争执起来。最后还是刘老师让了步,站在一边搭帮手,并为学生答疑解惑。2008年8月,因参加同学聚会,丘老师专程回到暌违已久的赣州老家,途经南昌,问及往事,他笑着说,直到后来刘老师当上了系主任、副校长,只要还在教研室一起搞课题,他们俩还经常吵,没有什么别扭,学术问题就是这样,没有争论也就没有学术。其实他们是同乡,刘老师还是丘老师的学生,读书时还常去他家蹭饭;两人同在一个教研室,多次合作课题和合写专著。古人称道的“雷霆与雨露,一例是春风”,大概就是这种境界吧。丘老师那次离开南昌时,坚持自己结清宾馆住宿费。时隔多年,我们同学见面,回忆恩师往事,常有柯亭爨桐之叹,至於潸然泪下。很多人认为我至今遇事切直,大概自有师源吧。
我们大学毕业后的工作属于“计划分配”与“自主择业”的“双向选择”。社会大气候对就业要求高,很多同学在最后一个学期为“不包分配”所烦扰。来自农村绝无背景如我辈的同学除了遍撒那些写满“浮言腻词”、结局令人沮丧的求职信外,寄予最大希望的也只能是老师的推荐了。我找到丘老师,表示回江西的愿望,他没有太多的话,有些苍白的脸上微微漾起了红润,口称“接触不多,不知是否管用”,但还是给家乡的一个水利局写了推荐信,字体一如行书字帖。如果不是后来省水利厅到校要人,我还真分配下去了。而之前我从没有找过厅里,厅人事干部只是到武汉把当年武水各专业江西籍毕业生安排一次集体见面,整个过程十分简单,我也没有赶上。那时的毕业分配称得上风清气正。
参加工作后,我与学校的联系很少,但师生之谊郛洽,印象至深的要数丘老师鼓励我写文章。刚到厅里上班,处里就交办一部书汇编的论文约稿,内容是建国以来江西机电排灌发展,并说这是我老师主编的,由我来完成适合。初来乍到,只能硬撑,花了几个星期查找、熟悉、消化资料,第一次写这样的技术类文章,写好后,立即邮寄给丘老师审。丘老师也很快打来电话,对这篇文章结构、内容、资料收集、论点提炼等提了一大堆意见,并顺便说了科技论文与工作报告、文学写作的不同,还说我的字迹潦草,还有错别字。我听了着实赧颜,即刻按照老师意见,反复修改,几易其稿,终于送审通过,处长给予好评,说是新来的同志能到这水平还不错。这本书直到1993年才出版,我的文章连同图表有6个页码。其实这本书并非丘老师主编的,连编委也不是。当时我猜想,丘老师一直催要那篇文章,大概是对我以作为相期许。《泵站技术》杂志1993年刊行,丘老师任主编,向我约稿,这是我第一次为专业杂志写稿,没想到在这本杂志的创刊号发表,约3000字,稿费49.2元。这篇文章是典型的现状、问题、对策“三段论”写法,充其量只是工作总结的流水账,谫陋可哂。我对照了原文,见刊的稿子改动很多,甚至一些措词都作了调整,这符合他一贯提倡的“精严详慎”。每次通电话,他还一直勤勉我多看、多写、多思考,并说写论文是对工作履历最好的总结与提炼。此后大多时候,我沉于俗务丛脞,言则有余,行则不笃,绝少再写科技论文,即使在科技杂志上偶尔写点文章也主要是文史类的。但看书写稿已成为一种习惯和“小确幸”,我一直坚持,期间曾在厅办公室工作近5年,担任《中国水利报》江西记者站副站长,还有原新闻出版总署核发的记者证,发表新闻作品上百万字,获奖大小多少无论。不过,这其中的大多数还不能称之为“作品”,应该归为“悔其少作”这一类,但绝无“曲学阿世”的主观故意。
学者的价值不只是其学术价值,其学术生命与学术精神尤为珍贵,最可持续。丘老师一直是科研与学术的热心人,1988年经水利部批准,成立全国泵站科技情报网,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是网长单位,丘老师曾担任网长;1994年水利部泵站测试中心在武汉水利电力学院成立,主要得力于当时泵与泵站专业的一批专家教授。丘老师发表论文60余篇,主编、参编专著10余本,学术成果颇丰。与大学诸多名家大家相比,他并不才华横溢,“华若未逮”,而焚膏继晷、兀兀穷年的进取精神一直受人尊敬。现在时兴的核心期刊和SCI大概始于1995年,职称、资格评定也不完全像现在一样量化到学术论文、著作,丘老师应该是自觉维护学术——这被视为知识分子固有的尊严与精神家园。1989年“南康县小型泵站技术改造”课题因其具有南方地区推广价值获得了水利部科技进步四等奖,他负责项目技术指导,当年一起搞课题的现南康区水利局技术员记忆犹新,有8个字的评价:“不厌其详,不厌其烦”。过去水利投资较少,比较重视节能和技术改造,1985年正式出版的丘老师专著《泵站节能技术》是拓荒之作,被不少高校列为馆藏书籍。即使现在,泵站技术改造也仍然是大课题,这类项目还获得2017年度“国家科学技术进步二等奖”。只是可惜我专业荒芜太久,短绠汲深,才力难埒,无法对丘老师学术上的成就作一梳理。
2017年11月14日晚,丘老师因病去世,享年77岁。当同城的学弟唐明用微信转告这一消息时,我不由得在习惯于“俯仰由人如桔槔”的世俗中停下了脚步,还是感到有些突然。学弟写道,2个月前还到武汉,丘老师身体一度恢复得不错,还特意转请向在南昌工作的几个学生问好,没想到这一次竟没能挺过去。念兹在兹昔日师恩,始觉恻怛之恸。我适逢那些天我省3个水权试点县市区开展技术评估,竟没能赶去武汉参加2天后的告别仪式。学弟回来说,没有掎裳连襼的场面,遵照丘老师遗愿,骨灰撒入长江。我这才切实感到,今生今世,已失去一位指点人生月迷津渡的严师恩师,所以含悲忍恸写下这篇文章以寄哀思。
丘老师与夫人林中卉老师均为农水系教授,2017年4月还在武大校园拍了金婚影像,千树万树花如雪,芳香不染,相濡以沫。他们的两个儿子都出自名校,一个在香港执教;一个工作在上海。人生五伦,几无缺憾,好人从来有福报。
这些天,我反复在思考教师对学生、对学校、对社会存在的价值与意义。古代儒家道统思想的“师说”认为,“道之所存,师之所存也”。古代师道与后来的大学精神为一脉相承,前一辈教育家梅贻琦对大学精神的阐发深刻且中允:“今日中国之大学教育,溯其源流,实自西洋移植而来,顾制度为一事,而精神又为一事。”又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凡一校精神所在,不仅仅在建筑设备方面之增加,而实在教授之得人”。可见,师之传道传承精神,亦如圣贤家法,其气浩然,长留天地之间。“来世不可知者也,先生之著述,或有时而不章;先生之学说,或有时而可商;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当然,这是大师之间的高义与肝胆相照。丘老师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教师,如果从“教育工作者的全部工作就是为人师表”的角度看,正是不计其数像他这样的老师才真正支撑起大学的精神脊梁。
一所大学最可珍贵的是精神传承与人文蕴籍,风行草偃,道洽化醇。一个人如果在大学生涯只限于所学专业,没有凝聚母校精神,那也只是得鱼忘筌,空学皮毛,归于浅薄。我们在武汉就学经历过很多事,毕业后为工作“无远弗届”,到如今虽临悟境而“知天命”,但信有国家召唤,依然报以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