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爹爹(外祖父)
外孙女 彬彬
2020年5月20日
自幼爹爹抚养,心中的家,是老人那间潮湿的书房。老式窗棂透日光,旧时屋檐移月影。
爹爹早年丧偶,终生拒续弦。战乱年代独自养育四个年幼的女儿,情深明月知,苦涩风不闻。
我落生即被送入门,爹爹家也是我的家。四姨待字闺中,照顾爹爹又喂养我,洗洗涮涮终日忙。
襁褓抚育恩深,成长依恋日增。
回归父母家,军营不自由。年少思亲,长江难阻。
离别爹爹后,我入“武汉军区八一子女学校”住读。三年幼儿园,六年小学,军事化管理,蓄滿人生东湖情。翻腾的碧波,把我的思念卷入长江,心飞对岸黄埔路。
一次过江看望爹爹,每趟回家遐思绵绵。江城多雨,黄埔路上油伞挤。旧宅昏暗,木屐声声传长街。
爹爹捧书笑我好动,我玩赏他的多层扇形放大镜,好奇如何能放大静下来的心。
饭后闲读,注目爹爹的旧书橱。在重重叠叠的书堆中,第一次读到赵元任的音律集。抑扬顿挫读不懂,清雅文字偏凝神。自此,大师名号刻在心里,爹爹书案常浮眼帘。
爹爹嗜书,手不释卷。枕边残卷阅光阴,案头墨迹透纸背。水利测绘老专家,酷爱古典文学抒情怀。
不知何时起,爹爹门庭冷落。敬重“欧老”的学子们,人影渐稀。
以书为伴鉴古今,笔墨凝霜传真情。一介书生追随共产党,为了民族解放。一身正气坚信新中国,只盼民族富强。
“反右”斗争扩大化,政治风浪湮灭了爹爹1939年投身革命的红色历史。
一次大礼拜回家,终日忙碌的妈妈突然亲自带我过江。阔口大家,生活清苦。第一次见她买了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把我的欣喜紧紧裹在层层飘香的布袋里。
一步跨入熟悉的家,几乎腾空的书房令我目瞪口呆。挤满旧屋的实木家具不翼而飞,外地来汉的三姨迎门招呼。
妈妈给爹爹吃汤包,我把油香捧给三姨。
书案不复存,心中空荡荡。环顾四周,窗棂依旧。信步厨房,灶膛塞满旧书刊,断了炊烟的灶膛何飘墨香?
三姨把爹爹接走了,我的思念逆江而上飞向她家。从此,宜昌成为我神往的地方。
大江东流,天长地久。儿时思念始终在心中蕴积,嘹亮军号终于把我吹入军营。
落难的爸爸被“贬”到宜昌,举家顺江搬迁。父母靠近爹爹,我视宜昌为福地洞天。
入伍后首次探亲,我乘船自汉口奔赴宜昌。滚滚长江波涛汹涌,“文革”风暴席卷沿岸。一程风雨满江思念,一身疲惫满怀期待。直到终于站在爹爹面前,他衰老的容颜濡湿了我的双眼。
“彬彬……”一声呼唤犹似当年。
“爹爹!”一句呼应恍如童年。
爹爹为我取的名字,呼唤在我心中。我给爹爹送的欢笑,漾开在他脸上。
还是那根老拐杖 ,不复当年旧模样。爹爹轻轻拉我坐在身边,双手微颤缓缓抚摸我的军装棉袄,检视笑问:
“冷不冷?”人老反而语淡。
“不冷!”情深最是言浅。
爹爹拉着我久久不放,双手湿冷又软又细。难以想象,握笔千钧投身革命。
我凝视爹爹深深回想,内心感慨亦喜亦忧。岁月无情,时光难留催人衰老。
窗台上叠放着厚厚的书报剪辑簿。
三姨笑言,“你爹爹每天看书读报还要剪贴,都是他的!”
精诚读史鉴今,正直书写人生。民族知识分子从旧社会走来,拥护共产党,热爱新中国,钻研精神终身不輟。
改革开放,春风拂面。欣闻爹爹生前所在单位、国家“武汉长江水利设计委员会办公室”来函,为爹爹彻底平反。一纸红印慰平生,几多遗憾终无言。
梦回黄埔路,满墙旧书橱。一腔家国情,品读人生书。如今我也有了孙子,儿时旧屋荡然无存。书案背影早已作古,掩卷的爹爹不曾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