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姥姥还活着。
准确的说,这个“活”和以前的活不一样,她现在的活依赖我的念、我的爱。
就好比看到一盘炒熟的榨辣椒,我就可以看到她坐在盘子旁边拿着筷子挖一坨放进嘴里,然后嗦嗦嗦的嘬嘴巴的样子。每次有事物可以让我联想到她我都会很开心,有时候我甚至可以和这个思念体对两句话。
说实话,以前她还在我的世界的时候,吃榨辣椒的样子并不好看,因为肝病她只能拿着自己专用的小碗和筷子,嗦筷子的时候嘴巴带着嘴边的褶子一起收缩。有时候看着她吃饭的动作,想起来家里不用洗洁精清洗的碗我嘴都不敢挨着碗沿吃饭。她吃着吃着饭干呕的时候,听着干呕声我也几乎要吐出来。
但是当着她的面你是绝不能表现出这种嫌弃的,她会难过、会生气、会失望、她可是一个记仇的人,以后在同样的场景她很可能会老话重提千百遍。
所以说嘛思念就是有一种很强的魔力。可以任意美化一个人和她的一切行为。就好像我记住的每一个她都是好笑的,是对生活充满热情的、生动的。她那个时候躺在床上常常和我聊天,她的故事很多说完就忘,我就听她反反复复的讲她小时候的故事,讲她的孩子,讲她喜欢的东西。
她说她小时候家周围土里很容易捡到铜钱,大家都觉得不值钱,只有小孩子捡起来玩丢进瓶子的游戏,别的大孩子把她和姐姐的铜钱都赢走了,她很生气去骂人家。
她说他们家只有两个女儿,有一个赖子经常欺负他们,来他家蹭饭吃。
她说哎呀你妈妈小时候可烦了,去惹马被马蹄子撅,我问她我妈妈小时候是不是人憎狗恶,她就哈哈哈的笑说是的。接着又说我妈妈喜欢惹舅舅,每次惹了又打不过,就只能找爷爷当靠山。
她说她以前又高又大,168的个子,站在别人面前就好像比别人厉害。所以别人都不敢惹她,也不敢欺负她的孩子。
她说她以前当着说爷爷坏话的江西人的面直接骂他是狗。
她说以前穷她就想着法子做好吃的。
总之我每天见到她,她就开始巴拉巴拉巴拉,我就很奇怪她怎么能睁开眼睛就聊天,闭上眼睛就休息。
我在家实在不想和她说话了就给她放音乐,我拿手机给她放她钦点的没有眼泪就没有悲伤。这首歌她简直太喜欢了,可以循环放八十遍都听不腻,本以为听歌大家都能在欣赏音乐的氛围里不说话了,但因为我找到了这首歌她十分佩服我就更喜欢拉着我说话了。她拉着我说这个是谁谁谁被抓进牢里了,谁是谁的女儿,谁是谁的妈妈。我的头真的很大,很多时候懒起来也是嗯嗯嗯的敷衍她。
所以啊。
所以我错过了很多她的人生。她在外面不管是厂霸还是社区一霸还是家里的女霸王。她都不可能只有害怕这一个属性,她有很多精彩的故事有很多不一样的经历有很多那个时代才有的特点。
就像她得意洋洋的和我说别人不让她进合唱队,她就天天在家门口唱。唱得别人都说好,对合唱队不请她去这个事情有意见了…
对不起我听到这里就笑出来了。
我当时问她:“你唱歌唱的哪里好啦,都不在调上。”她说:“哎呀是老了没气了。”
我说:“你不是有没有气,你调根本不准啊。”她就不准你说了:“皮!不是滴!”
她在我心里一点都不专制。相反她是个爱撒娇爱自由热爱生活的人。她把一家人聚在一起,让我们能互敬互爱,让我们能互相帮助。就算她有很多的缺点,比如心眼小啊,脾气大啊,倔啊,喜欢讲点脏话啊,但是谁没有缺点呢。我懒得跟狗一样,她还不是可以爱我,那我一定会回报她以爱。
她在人生的最后一个月,已经不是我认识的姥姥了,疼痛使她没有认知,慢慢的真的像一个要回归的婴儿。她每天都要大喊大叫,她以前不是一个喜欢麻烦别人的人的,我记得五月份的时候我帮她揉肚子,揉了大约五分钟,她说好啦好啦,舒服很多了,手累了,别揉了。在一月份的时候我还帮她揉肚子,揉得我胳膊都酸了,她还是在哎哟哎哟哎哟的叫。我问她:我手有点累,等会帮你揉可以吗,她双眼无神,点了点头。
某一个早晨,她让爷爷把她扶到沙发上,爷爷和她都摔在了地上,妈妈过去快要气哭了,很大声的说她,我开始也很生气,但是看到她嘴巴瘪的都要哭出来了。我跟她说:“不是不要你出来,你要喊我们,要不然摔跤摔坏了怎么办。”她还是瘪着嘴。我以前从没觉得哪个人不留恋人世,但是那天我第一次觉得她真的很不想活着了。
最后一个月,我们做了很多让她失望的事情,家人互相埋怨,姥姥的叫声在家里变得像电视声音一样平常。我最想哭的时候,是看到姥姥的腰上长了一小块褥子。
我和她说话她都不想说的时候,我知道,她的故事讲完了。该去新的世界展开新的故事了。
孩子的来聚着光,老人的去散着光。
人之死,像没有生灵的大山,没有泉眼的水潭。最终以向世间谢罪的方式,离开了。
但是我姥姥只是离开了这个世界。她在另一个世界,更努力地拥抱着我们。如果说从她的死里面我真的感受到了什么,那大概是对死亡的释然,不要哭,对活着的妈妈更温柔一点,给死去的姥姥多少烧点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