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的清明，病毒肆虐，舉世哀慟。本該是祭祖掃墓，緬懷先人的日子，因為禁足，只能在虛擬空間撰文憑吊了。

家父這一走已經3年零3個月，每每夢中相見，那音容笑貌宛如生前，映現在眼前。
 
1927年農歷12月12，龍年，山東無棣縣(今河北海興縣)小山區郭家庄一戶殷實人家，小兒子呱呱墜地，一家人喜出望外，取名金龍，大名盧德勝。父親是家中老么，上有三個哥哥和三個姐姐。早年爺爺辛勤經營染坊，家裏高宅大院，日子過的尚算不錯。後來，爺爺得了重病，為了治病，能變賣的都賣了，漸漸家道中落了。
 
家父五歲那年，爺爺終於不敵病魔撒手人間。臨終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年幼小金龍。爺爺特地把奶奶和哥哥姐姐們叫到病床前，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把小金龍養大成人哪！那時，奶奶是遠近有名的接生婆，衣著整潔、慈眉善目，待人和藹可親。可是，那年渤海海嘯，莊稼地顆粒無收，生孩子的人家自己也沒吃的。年幼的父親只好跟奶奶到處要飯勉強糊口，在貧窮和饑餓中掙扎長大。
 
1942年5月，年僅13歲的家父，在河北東沽的一間燒餅鋪做學徒，每天起早貪黑，開始了自食其力的生活。15歲那年，為了多掙幾個錢，家父竟冒充成人去盐場打工。結果，給沉重的盐包壓得口吐鮮血。窮人家的孩子沒錢看大夫，是奶奶用棉花籽油和雞蛋的土方子止了血，把他從鬼門關拉了回來。後來，家父又和一些村民被騙去給日本人"修路"。到地兒一打聽，原來"修路"是假，挖礦是真。礦下毫無保障，經常砸死人！機靈的父親瞅準機會逃了出來。
 
1945年8月，抗戰勝利。同年9月無棣全境解放，轟轟烈烈的土改運動開始了。大伯父早年走關東，全家搬走。三伯父投身革命，離家多年。姑姑們都已嫁人。奶奶家徒四壁，身邊只二伯父和家父兩個兒子，被劃為僱農。家父雖然年少，尚未成家。但是，土改時家裏仍然分得雙份全莊最好的土地。這讓他感恩一輩子，幾拾年努力工作念念不忘。
 
1946年8月，家父在家鄉參加了民兵。解放初，"還鄉團"匪特活動十分猖獗。為保衛得之不易的勝利果實，配合部隊剿匪保家，維護治安，家父日夜巡邏，工作積極勇敢，被選拔為基幹民兵隊長。
 
1947年1月，家父帶領民夫支前。小山區中隊和各民兵聯防隊，配合渤海區十八團、一分區海防大隊、津浦支隊及黃驊縣大隊攻打“還鄉團”老巢——王徐莊據點。同年春，支援泰安、孟良崮戰役。4月29日，小山區郭家莊榮獲一等模範村。提起這段往事，家父總是激動和自豪的。
 
1948年3月，區長范長壽帶隊，組織30名骨幹民工，10副擔架支援濰縣戰役。他們的任務是把犧牲的解放軍戰士的尸體從戰場上搶下來。因為敵人的火力很猛，擔架根本上不去。家父提出，徒手貼緊地面爬上去，再把尸體扛肩上爬下來。結果，方法奏效。尸體全部搶了下來，民工卻一個也沒有受傷。家父也因此榮立二等功，並於火線入了黨。凱旋歸來，帶回機槍一挺，大蓋槍20多支，“支前模範”錦旗一面。
 
脫產前，家父在做販賣布匹的生意，而且剛剛做得風生水起。感念共產黨的恩情，決定棄商從軍，積極投身於解放戰爭的偉大事業。
 
1949年2月13日，時任區委武裝委員的家父瞞著奶奶，懷著＂解放全中國"的抱負和一批區鄉干部帶頭參軍，並在無棣縣委駐地車鎮集中，踏上了南下的征程。在陽信縣何家坊休整中，家父所在的新兵連編為幹部縱隊四大隊三中隊。幹部縱隊的工作，是配合部隊接收新解放區，為大部隊提供粮食和後勤保障。
 
3月22日，縱隊先行渡江，並編入中國人民解放軍廿七軍八十師。4月20日，百萬大軍在東起江陰，西至湖口的千里戰線上，揚帆起航。國民黨軍隊拼死抵抗和阻攔，天上有飛機，水上有炮艦，陸上有暗堡機槍，解放軍前仆後繼、英勇奮戰，一舉攻克江防要塞荻港，終於登上了萬里長江的南岸。
 
渡江後，數度遭到敵機追擊轟炸。親眼見到戰友被炸飛，腸子都掛到電線杆上了！家父也因為埋伏在農民的猪圈外，被炸得滿頭滿臉都是猪糞，不少人還受了傷。家父曾經不止一次給我們講述那段驚心動魄的往事。敵人的飛機大炮並沒有阻擋解放大軍的前進步伐，他們仍然日行120餘里，走繁昌、過南陵、戰宣成，一路追歼南逃之敵。

宣城戰役後，緃隊奉命隨軍東進征粮。三中隊四小隊，奉命到湖州袁家匯的一個小鎮籌粮，恰巧遭遇國民黨駐紮在當地的一個营，家父憑著機智勇敢，與之周旋。結果，和戰友們一起巧妙地搞到兩船大米，受到部隊表彰嘉獎。南下五千餘里，歷時108天，經歷了艱難跋涉和戰火洗禮，幹部緃隊終於來到溫州市，接收溫州，這批人就留在了溫州。 
 
1949年5月7日，溫州和平解放。家父先後在溫州市總工會，永嘉縣三溪區、西岸區，黃岩路橋機場，溫州專署林業局擔任領導工作。歷任工作組長，武裝部長、區委書記、組織部長、專署林業局副局長等職。
 
解放初期，以國民黨舊軍官、地主、惡霸、民痞為主體的武裝慣匪活動猖獗，針對新政府人員的刺殺暗殺行動時有發生。家父時任三溪區土改工作隊長。一天，正高燒昏睡休息，突然聽見外面人聲噪雜，本能反應，一躍而起，一個箭步衝到房門口，只見土匪突然拔出手槍，對著家父的眉心就是一槍！萬幸的是，槍膛裏的是臭彈並沒有打響，反被赤手空拳的家父給活捉了，原來還是個土匪頭子哩！一時傳為佳話，英勇事迹得到了上級表彰。
 
1950年7月10日，抗美援朝開始，家父在三溪區宣傳動員了百餘名青年參加志願軍。當時，群情高漲，一位老太太甚至親自送自己的三個兒子來當兵，家父說服她留下了一個。因為出色的工作，令上級領導對這個毛頭小夥子刮目相看。1951年10月，選送省委黨校學習。
 
1953年，家父與美麗善良的溫州姑娘自由戀愛並共組家庭。直到1955年初，赴北京開會結束後，才順道回到了闊別多年的無棣老家。奶奶喜出望外，這才知道她的小兒子還活著，並且在南方安了家。老人家高興極了！跑進跑出、忙裏忙外地張羅著給父親做好吃的，還連夜趕制了一雙小虎頭鞋給剛滿一周歲的大孫女，並且準備了一籃子雞蛋非要父親帶上給正懷二胎的母親補身子。誰料想，這久別重逢，竟成永訣！第二年，奶奶突然去世，家父因工作纏身，未能趕回去送行，成終身憾事！ 
 
1958年10月，家父調任龍泉縣委常務副縣長兼任森林工業局局長。當時，在家父主持下的龍泉林業蓬勃發展，還被拍成紀錄影片"林海紅旗"，在全國放映。那些年，家父長年奔走在工作第一線，下鄉、出差、蹲點、開會，工作負荷非常大。一年365天，少說300天見不到家父。有時，我們只能憑借煙草味和香皂味猜想著他是否回家來過。 
 
年輕的家父，也曾是個活潑開朗，充滿幽默、豪爽之氣的典型的北方男子。記得當年他身手矯健，在機關大院的空地上耍起拳來，也是虎虎生威，看得一幫同事大叫：好！好！家父愛打藍球，球場上身手矯健，過人的身高，總能輕而易舉地進球。家父喜愛京劇，偶爾還能亮上幾嗓子。
 
其實，經歷過槍林彈雨的洗禮，未必就能迎來一路陽光一路歌。人生的戰場更嚴酷，而且防不勝防。
 
1967年3月至1969年8月，文革。家父在龍泉農場勞動，接受審查。白天勞動，晚上寫檢討。走資派、假黨員，黑帽子黑材料滿天飛。家父不氣餒，堅定地相信黨相信領袖，也從來沒有為一己私利選邊站隊。卻因感冒沒有得到及時治療，引致支氣管擴張出血，自此落下病根。
 
1971年1月，家父被"解放"。調任麗水地委農辦副主任，地區林業局副局長。家父在任何崗位都是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從不計較個人得失。卻因積勞成疾，健康每況愈下。72年冬，終因支氣管擴張大出血，在浙一醫院作了左頁肺切除手術。
 
1978年1月，調任浙江省林校，任黨委書記兼校長。幾十年來，家父所有的報告和演講稿，都是親手所寫。家父的文章，邏輯性強、條理清晰、內容生動、常常博得滿堂采。有人問家父"什麼大學畢業？" 愛開玩笑的他說：泥腿子沒文凭。在家父主持和努力下，林校曾被評為全國先進。不僅培養大批年輕學子，也培養了一批優秀的黨員幹部。家父處處以身作則，甚至提級和加薪的機會，都主動地讓給了別人，因此被評為優秀共產黨員。但是，也因為沒有文凭，失去了提拔省廳的機會。
 
1984年5月，因健康欠佳，提前離休。在家父的眼裏，黨性和原則高於一切。雖然他每調任工作，總能把那裏的工作做到最好，甚至成為先進和楷模。可是疾惡如仇、耿直敢言的性格，令仕途並不太順利。但是，生活中的家父，對弱勢的同事和部下卻非常關心，常常盡自己的最大可能去幫助照顧他們。在他們眼裏，家父更像慈父和兄長。
 
1987年6月，南下38年後，終於獲得來自家鄉的關懷。老戰友們歡聚一堂，憶往事歷歷在目，語今朝感慨萬千。南下幹部縱隊原有159名同志，有的在對敵鬥爭中英勇犠牲；有的在共和國建設中英年早逝；有的因工作需要調往杭州、上海、北京、東北等地。剩下的均年過花甲或已逾古稀，大家在一起暢談共同的往事分外親切。"回老家看看"，在父輩們的心目中，永遠都那麼期待、那麼美好。
 
離休後，家父也沒閒著。受邀為溫州市中小學生作革命傳統教育期間，他以親身經歷及戰爭年代父輩們艱苦卓絕的故事和聲情并茂的演講，受到了廣大師生們喜愛和歡迎。家父還積極參於街道居委會工作，組織退離休黨員學習和過組織生活，建立建全了基層的規章制度。多次受到組織上的表彰和獎勵。  
 
在家裏，父親既是慈父也是嚴父。記事起，從來沒有打駡過我們，但對我們要求卻很嚴格。家父要求我們不脫離群眾，不搞特殊化。姐弟三個就有兩個上山下鄉當了農民。甚至，在我被推薦上大學時，公社某官要家父特批幾吨等外材作交易，都被家父拒絕了。結果，我也沒上成大學。1977年恢復高考，我得嘗所願考上大學，家父非常高興。
 
回歸家庭，家父也不閒著。買菜燒飯做菜全包了，他好像要把這些年因為忙工作對妻子和子女的虧欠和愛統統都傾注在烹飪的每一道飯菜裏了。還經常自己洗衣服，做自己力所能及的事。連上菜市場買菜，也能跟小販們談笑風生，打成一片。
 
但是，少年的傷患、中年的大病和幾十年的超負荷工作，家父的健康已不復當年。特別是生命的最後幾年，進出醫院成了家常便飯，幾次手術也是吃盡苦頭。可是，即便是在重症監護室，從昏迷中醒來，他還在關注和詢問"美國大選"和國內新聞的事呢！
 
最後的日子，家父白天大都在昏睡，夜裏因為痛疼和氣閉，令他蹍轉難眠。守護父親的日日夜夜，為減輕他的痛楚，我盡量和他共同回憶以前開心的人和事。家父緩緩地講起了他最為開心的事之一：
 
"有一次，和同事一起去游泳，一位同事遇溺了，是我搭救了他。為報答救命之恩，包了餃子來請客。期間，突然停電了，黑暗中同事摸到一隻瓶子聞了聞，就倒進餃子裏。燈亮時，見到眼前一盆烏黑發亮的餃子，大家全樂了！原來，那位同事把打猪印的油當成醋倒進餃子裏了！哈哈、哈……"
 
家父像個孩子似地笑了！這故事不知聽了多少遍，可當下的我，多麼希望父親一直這麼講下去，永遠這麼開心快樂啊！
 
有一天，見家父精神稍好，選了他喜歡的京劇電視劇陪他一起看。家父一邊看，一邊笑著給我講 "捲席筒"的故事。雖然只堅持了五分鐘，但這是他人生最後一次看京劇了。想起小時候，家父帶我去看京劇，每每開場鑼鼓一敲我就睡著了。不曾想，這最後一次和家父看京劇，短短的五分鐘，"捲席筒"的故事卻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腦海中。
 
2017年1月5日下午一點零八分，農曆臘八，敬愛的父親走了，帶著對家人的眷戀和不捨走了。他給我們留下最大的精神財富，就是對國家和人民的無限忠誠，對家人的摯愛和勞動人民的本色，這些都將永遠銘刻在我們心裏，並世代相傳下去。
 
一年一度清明節到了，謹修繕拙文紀念家父，祝他老人家在天之靈，快樂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