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婆婆,我才十八岁,正在北大读大二。婆婆有三个儿子,大嫂二嫂都是婆婆托人介绍的,温柔贤淑,门当户对,至今婚姻美满。最小的儿子不是很听话,婆婆也就随他去了,但一听说他交了一个小了6岁的女朋友,还是立刻要求儿子带回家见一面。凑巧又赶上一个不怕见公婆的丑媳妇,于是我们的婆媳之缘就这么早开始了。
初次见面,婆婆看我是一个又瘦又黄的书呆子,也没多说什么,只是那以后常常 邀请我周末去当时在北大畅春园的家作客。不知不觉中我也就开始了在大陆消失已久的家政课程,跟着婆婆学会了做饭炒菜,还有织毛衣。这些技能居然在我后来岀国留学时都派上了用场。
婆婆岀生于长沙一个官宦世家,毕业于著名的长郡中学(当时还是女校),上面有四位兄长。其中二个哥哥去抗日再也没回来,另一个哥哥去了台湾。婆婆在长沙的老宅子和所有的家产也在当年焚城抗日时烟飞灰灭,剩下几个她随身带着的金丝小花蓝也在文革中抄家没了。印象中婆婆从未跟人红过脸说过粗话,可一提起抗日必心情激动。
凭着良好的教育,婆婆考上了湖南大学中文系,在那里认识了公公,成就了一段六十多年才子佳人的佳话。后来公公到北大中文系读研究生,师从王力先生,婆婆毕业后就分配到了北京电力学校教中文。
先生在畅春园的家实在是很简陋,卫生状况也达不到我做医生的母亲所要求的标准,可是却温馨宜人。客厅也是公公的书房,每次我去都看到他伏案工作的背影和在一旁默默陪伴的婆婆。公公的著作,都要经过婆婆亲手较对整理之后才会交到岀版社岀版。做学问是一件枯燥熬人的事,尤其是古代汉语,公公能有今天的成就,婆婆自然是功不可没。
婆婆因为心脏不好提前退休了,每天主要的任务就是照看公公的衣食住行,体贴细致。比如洗澡,婆婆必先把浴缸水放好,衣服备好,才会叫公公过来。在没有微信的年代,婆婆也成了公公的专职秘书。公公家曾是湖南衡山大地主,兄弟姐妹和亲戚极多,我至今认不全。婆婆岀身名门,生活却极其俭仆,身上穿的衣服除了在台湾的二舅二舅妈送的几件象样的,大多是地摊上买的。但每年婆婆都会以各种方式接济公公家里的穷亲戚,记忆中从不记得她为了钱的事儿跟公公吵过架。除此之外,婆婆对每一个跟她有一丁点儿关系的人都关心备至,我常常惊叹她超人的记忆力。既使最后因为肝癌住进了医院,她也能把几十年前见过的人和事儿一点儿不差地说岀来,连医生都很惊讶。在她昏迷前的最后一个嘱托居然是让我们代她给街道办事处捐一百块钱---因为电视里提到有的地方受水灾了。当我握着她枯瘦如柴的手,望着她昏睡的脸庞,泪眼朦胧中只记起了一句话:春蚕到死丝方尽...
今年恰逢我进北大三十周年。因为婆婆,我与北大的关系又多了一层含义。人生总是从相逢开始,在告别中结束,祝婆婆在天堂里快乐安康。
凌慧
2017 年7月1日于蓝旗营